巴县城三面环水,雾大,阴雨重,湿气也重。
难得遇到个晴天,琴儿赶紧关上院门,在院子里系满晾衣绳,把床单被褥、箱子里的衣裳和这一年来人家送的绸缎等礼物全捧出来晾晒。
幺妹儿抱着刚去隔壁喂好奶的狗蛋,坐在堂屋门口一边摇晃着一边哄逗道:“我们不叫狗蛋是吧,狗蛋多难听!你叫韩仕畅,你爹叫韩秀峰,你爹在外面做官,你是我们韩家的头一个官少爷,等长大了我们仕畅要去念书,要去考功名跟你爹一样做官,还要娶个官小姐……”
正在拍打被褥的琴儿噗嗤笑道:“娶官小姐,幺妹儿,你想得真远!”
“嫂子,这不算远,别看仕畅还小,可时间过起来可快了,一转眼就长大了,我家仕畅是正儿八经的官少爷,娶自然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官小姐,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到时候你就是姑奶奶。”琴儿放下鸡毛掸子,坐到她身边又拿起绒布擦拭起木匣子里那一堆长命锁。
这全是娃满月那天人家送的,每个长命锁上都系着一根红布条,狗蛋他外公生怕忘了,用笔在每根布条上注明到底是谁家送的。
再过一年半幺妹儿就要出阁,想着嫁人不能没点嫁妆,搂着娃羡慕地说:“这么多,仕畅戴的过来吗?”
琴儿岂能不晓得她在想啥,把刚擦拭好的一个长命锁放到一边,调侃道:“这还没嫁人呢,就想着生娃,你害不害羞!”
幺妹儿连忙道:“谁想着生娃了,我才不嫁人呢。”
“就晓得嘴硬!”琴儿笑骂了一句,随即叹道:“你哥去那么远的地方做官,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的婚事我自然要帮着张罗。别说长命锁,连嫁妆都帮你准备好了。”
“是吗,”院子里又没外人,幺妹儿没啥不好意思的,禁不住笑问道:“嫂子,你到底准备了啥?”
“该有的全有,你到时候就晓得了。”琴儿想想又指着正在晾晒的那一堆礼物道:“别看收人情风光,可这人情是有来有往的,不能我家有事收人家的东西,人家有事我们却不去,所以这些东西跟存在我们这儿差不多。”
“这我晓得,要是张家有事就把李家送来的东西送去,不然你爹也不会在上面做记号。”
“我爹是担心弄混了。”
提起段吉庆,幺妹儿好奇地问:“嫂子,你爹这些天到底在忙啥,神神叨叨的,说是有好事,到底啥好事他又不说。”
“我哪儿晓得,”琴儿也觉得自从那个山西票号的掌柜来过之后,老爷子变得有些反常,衙门的差事明明早辞了,可现在竟三天两头往衙门跑,昨天还去了趟江北,去找刘举人。
“柱子也不晓得在忙啥。”幺妹儿想想又嘀咕道。
琴儿放下绒布,托着下巴道:“昨天听我娘说,四哥在京城结识的那位吴道台和张先生,从成都来我们巴县了,好像住在湖广会馆。我爹去求见过好几次,却一次也能没见着。”
“嫂子,边茶买卖不就是靠那位吴道台和张先生关照的吗,咋会连面都见不上?”
“估计人家是忙吧。”
……
姑嫂俩正说着,外面传来段徐氏的喊声。
琴儿急忙起身去开门,没想到段徐氏一进门就激动地说:“琴儿,你弟的亲事定下来了,你晓不晓得是谁家闺女。”
弟弟念书念瓜了,整个一书呆子,琴儿从未奢望过弟弟能娶上个好婆娘,但还是忍不住问:“谁家闺女?”
“刘家五小姐,就是江北厅刘举人刘老爷的妹妹!”
刘家五小姐琴儿不光听说过,而且有一次去庙里上香还遇到过,不光有点胖好像比她还大一岁,但不管咋说那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琴儿觉得不可思议,将信将疑地问:“娘,你没开玩笑吧?”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说我敢开这玩笑吗?”儿子的亲事总算有了着落,段徐氏是真高兴,从幺妹儿手里抱过小外孙,眉飞色舞地说:“要是搁以前,肯定是门不当户不对,我们是真高攀不上。但现而今不是以前,狗蛋他爹不但跟刘举人以兄弟相称,而且做上了大官,身份比刘举人都要尊贵,所以人家不但愿意跟我们交好,还愿意跟我们结亲!”
“四哥做的是巡检,巡检算啥子大官?”琴儿被搞得哭笑不得。
段徐氏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道:“狗蛋他爹的官做得大不大搁一边,就这门亲事他刘家也没吃亏。你想想,你弟虽……虽没人家精明,但换句话说就是安分守己,谁家闺女不想嫁给安分守己的后生?”
“可是刘家五小姐比我弟大好几岁?”
“女大三抱金砖,大几岁有啥不好的。这么说吧,刘家五小姐要是嫁到别人家,我是说那种门当户对的,嫁过去只能做小媳妇。嫁我家来就不一样了,她就是少奶奶,一进门就能当家!”
琴儿忍俊不禁地说:“这倒是。”
“再说这亲事不是我们上赶着求人家的,是刘老爷先跟你爹提出来的!”段徐氏亲了亲外孙的小脸蛋,又兴高采烈地说:“连你都晓得刘家五小姐年纪不小了,她又跟幺妹儿一要给她爹守孝,要等两三年才能出阁,到时候就成老姑娘了,除了我家谁家愿意等?”
“娘,听您一说这亲事还真合适。”
“当然合适,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全是占狗蛋他爹的光,我们可不能没良心,做人可不能忘本。”
娃他爹确实跟江北厅刘举人有交情,琴儿没往别处想,正准备起身去把被褥翻过来晒,外面又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是段吉庆和关班头的声音。
“琴儿,快开门,你余叔回来了!”
“哪个余叔?”琴儿下意识问。
“我,余有福!”
琴儿打开门一看,果然是余有福,想到他应该是在娃他爹那儿当差,禁不住踮起脚往他身后望去,然而跟他一道来的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并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娃他爹。正浑浑噩噩,段吉庆走进院子,掀起一床挡住去路的被子道:“琴儿,志行不但让你余叔给家捎了信,还给家捎了钱!”
“余叔,你回来了,狗蛋他爹咋没回来?”琴儿噙着泪问。
就这么扔下四娃子他们几个独自回来,余有福这一路上本就很歉疚,被琴儿这一问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一脸尴尬地说:“琴儿,四娃子公务繁忙实在回不来,晓得你担心他,给家捎信又没在京城时方便,所以……所以就打发我先回来了。”
到底因为什么让他先回来,从朝天门码头到这儿的一路上,余有福已经跟段吉庆、关捕头和柱子说过,他不但无颜面对琴儿,一样无颜面对段吉庆和关班头,毕竟太平贼匪到底打到了哪儿,泰州究竟有没有失陷,四娃子这会儿到底是死是活,一直忙着赶路的他全不晓得。
他更不晓得的是,段吉庆的消息远比他灵通,看着他尴尬无比的样子,禁不住笑道:“有福,志行没事,用不着你担心,还是先办正事吧。”
“段经承,四娃子真没事?”余有福急切地问。
关班头一样晓得内情,笑看着他催促道:“段经承的话你都不信,别磨蹭了,先说正事。”
“哦,”余有福回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琴儿,随即从褡裢里取出两封家信交给段吉庆,随即转身介绍道:“段经承,关班头,这位是张士衡张少爷,他爹叫张德坚,在我们四川盐茶道吴道台那儿效力,四娃子和潘二、大头往家捎的汇票,全放在张少爷身上。”
段吉庆上午光忙着安顿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家眷,只晓得四娃子从江苏捎回了钱,却不晓得捎回了多少,不晓得汇票放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更不晓得这个年轻人竟是张先生的儿子。
想到他爹前段时间正好随吴道台来了巴县,段吉庆激动地说:“原来是张少爷,失敬失敬。”
张士衡可不敢在他们面前摆少爷谱,何况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少爷,急忙躬身作揖:“士衡拜见段老爷,拜见婶娘。”
琴儿一楞,下意识问:“你喊我婶娘?”
“没喊错,他就应该喊你婶娘,”余有福连忙解释起韩秀峰把张士衡从仪真带到海安,再让张士衡跟他一道来四川的经过。
琴儿反应过来,正琢磨着要不要给眼前这个晚辈点见面礼,张士衡竟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解开衣裳,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两张“日升昌”扬州分号开具的汇票,当着余有福面恭恭敬敬地交给段吉庆。
段吉庆接过带着余温的汇票,看着上面写的金额,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欣喜若狂。相比娃他爹给家捎了多少钱,琴儿更想晓得信里都说了啥,禁不住提醒道:“爹,还是先看看狗蛋他爹的信吧。”【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