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的最后一艘兵船走后,大沽口两岸就变成了两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新任直隶提督史荣椿坐镇南岸,亲眼盯着两千兵勇和地方官员召集的近三千民夫,按钦差大臣僧格林沁给的图纸修筑炮台,督造拦江铁戗和木筏。
正准备差人下去瞧瞧刚顺流而下的两条船上装的是什么材料,就发现十几骑顺着河岸疾驰而来。再看看马队所打的旗号,他大吃一惊,急忙整整官服,拿起腰刀,带着几个亲卫飞奔下去迎接。
“卑职史荣椿拜见王爷,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
“老弟无需多礼。”僧格林沁没下马,而是举着马鞭指着正同民夫们一道肩挑手扛的兵勇们问:“史老弟,为何不召集部属赶紧操练?”
“禀王爷,炮台工程浩大,卑职担心来不及。”
“炮台修筑的再结实也得有能战之兵去守,担心工期赶不上,大可移文地方道府多招募些民夫。”
“卑职遵命!”
僧格林沁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翻身下马,边大步流星地往炮台旧址上走,边冷冷地问:“这些刚招募的兵勇如何?”
提起这个史荣椿一肚子郁闷,苦着脸道:“禀王爷,这些新招募的兵勇大半无一技之长,不能谋生,只为粮饷而来,其中不敢凫渡者竟达上百人!”
意料之中的事,僧格林沁停住脚步,沉吟道:“不敢凫渡者,撤其水勇口粮。其余兵勇,从今儿个开始昼夜操练,以抬枪、鸟枪为应习之技,再能放炮有准,另给工费银五钱;又能以鸟枪上头演习纯熟,交锋时可抵长矛者,加给工费银五钱;如长矛腰刀各项杂技习演出众者,每一技加给工费银一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王就不信练不出一支能战之兵。”
“王爷英明,卑职这就召集他们操练。”
见远处升起袅袅炊烟,想到待会儿就开饭,僧格林沁低声道:“还是等他们吃完中饭吧,先带本王瞧瞧从福建运来的洋炮。”
“炮就前头,王爷请。”
“火药、炮丸呢?”
“禀王爷,卑职担心火药受潮,昨儿下午就差人运到了后路,并命专人妥善保管。炮丸跟炮在一起,全在前头。”
“有没有放几炮瞧瞧?”
“火药炮丸金贵,卑职没敢放。”
“糊涂!不放几炮你怎晓得这些炮好不好使,犀不犀利?”
“王爷说的是,卑职这就差人去运两桶火药来。”
“赶紧去。”
僧格林沁停住脚步,等史荣椿跟亲兵交代完,一起来到存放洋炮的地方。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富贵从福建送来的大小十二尊洋炮,看着就比边上那六尊从京城送来的铁炮强,连堆在角落里的铁弹看着都要比京局铸造的炮丸圆润。
见僧格林沁捧着炮丸舍不得放下,史荣椿想起件事,小心翼翼地说:“禀王爷,奉宸苑卿韩秀峰韩大人昨儿下午来过,也看过这些炮。”
“他来做什么?”
“卑职也觉得奇怪,他说是奉旨来天津采办疏浚南苑河道海子所需材料的。可这儿是大沽口,不是天津。送炮的那个运官陪他一道来的,他瞧了瞧炮,在附近转了转,就带着几个随员乘船去了北岸。”
僧格林沁不认为韩秀峰来此只是瞧瞧炮这么简单,遥望着对岸轻描淡写地说:“老弟有所不知,这些炮是他差人办的,他过来瞧瞧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卑职还真不知道。”
“他有没有问过别的?”
“没有,他只是四处转了转。”没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史荣椿也做不上提督,见僧格林沁脸色不太对劲,想想又抬起胳膊指着西边道:“想起来了,他在那边呆的时间挺长。”
“那些人在做什么?”
“那些是天津县召集的工匠,正在打造拦河木筏。”
想到海口这么宽,僧格林沁阴沉脸道:“木筏无用,停工!”
“停工?”史荣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忍不住提醒道:“王爷,木料已运来不少,天津府和天津县还在想方设法采办,就这么停工,就这么不用,未免太可惜。”
“木料有别的用场,比如修筑寨墙,又比如修筑防炮洞,木筏就不用再造了,多铸造些铁戗才是真的。”
“遵命。”
……
对于韩秀峰这个招呼不打一声就往炮台跑的不速之客,僧格林沁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很清楚韩秀峰不会无缘无故来,十有八九是奉皇上之命来的。他既不喜欢被指手画脚,更无法接受皇上对他不太放心的事实,很直接地认为皇上之所以命韩秀峰来,一定是怡亲王、郑亲王和肃顺等人奏请的。
让他更郁闷的是,遇上这种事既不能发牢骚,也不好发牢骚。
毕竟刚才那十几尊洋炮是韩秀峰的人送来的,正在赶工的南北两岸炮台也是照着韩秀峰年前巡视海防时绘制的图纸修筑,甚至连亲卫们所用的自来火洋枪都是从韩秀峰推荐去南苑效力的河营兵勇们手里弄来的。
就在他很烦韩秀峰,却又拿韩秀峰无可奈何之时,韩秀峰正坐在距北岸炮台不远处的一间民房门口,边喝茶边跟富贵说话。富贵的二儿子吉祥,正忙着同主家一家准备午饭。
“四爷,咱们吃咱们的,真不用等荣老爷他们?”
“他们带了干粮,不用管他们。”
富贵想想又忍不住问:“四爷,早上出来时听崇厚大人说,僧王每隔三五天就会过来巡视。要是遇着了,咱们要不要去拜见?”
“真要是遇着了,自然要拜见。”
“咱们在他眼皮底下转悠,他会不会不高兴?”
“所以咱们得躲着点,能不见就不见。”韩秀峰放下茶碗,看着在村口嬉笑打闹的几个孩童,想想又苦笑道:“一次也就罢了,要是总在他眼皮底下转,见着之后这话还真不大好说。”
“那怎么办?”
“他不是缺钱缺粮吗,咱们大可在钱粮上做点文章,真要是遇上了,就说是给他送粮饷的,至少面子上能过得去。”
“粮我知道,皇上本就命您会同崇厚大人帮着筹粮,可在钱从哪儿来?”
“户部啊,这得罪人的差事本就是肃顺硬塞给我的,回头给他去封信,请他再给通州的总粮台下拨军饷时,多多少少给我留点。再请他想法帮我跟皇上讨个顺道解运军饷的差事,这么一来就名正言顺了。”
“还是四爷您有办法。”
“别恭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其实僧王心里跟明镜似的,事到如今只能求个面子上能过得去。”
“这倒是,毕竟您是奉宸苑卿,不会无缘无故跑这儿来。”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吧,接下来有何打算。”韩秀峰笑问道。
富贵等了几天,总算等着这个机会,急忙拱手道:“四爷,我没什么出息,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能有今日全是您提携的。这回筹办洋炮虽立了个小功劳,可就算皇上加恩,这官我还能做多大?”
“接着说。”
“不怕四爷您笑话,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当年真不该让吉祥跟我一道去福建。有您和文大人关照提携,吉禄不用我再操心,可吉祥却一事无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所以想求您和文大人帮帮忙,看能不能帮吉祥也谋个差事,我做不做官无所谓。”
韩秀峰抬头看看一脸紧张的吉祥,不禁叹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让四爷见笑了,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就剩吉祥这桩心思。”
“吉禄能做上南苑主事,那是因为在书肆效力了好几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吉祥跟着你虽一样是在为朝廷办差,可他没个官身,不在厚谊堂的官员名册上,皇上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吉祥这么个人。”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想一步登天有些难,如果能吃得了苦,我倒是能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送吉祥去宫里当差,先从蓝翎侍卫干起,先踏踏实实干几年。”
不等富贵开口,吉祥就急切地说:“我能吃苦,韩大人,我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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