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这丫头有个很奇怪的习惯。</p>
自冯永给了她一个侍妾的身份以后,再加上读书识字,还有冯永教给她的各种知识,让她在他人面前越来越有自信。</p>
就算是在世家女出身的李慕面前,她觉得不合理,一样也敢提出异议。</p>
但这仅仅是限于他人面前。</p>
在冯永面前,她总是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只要冯永眉头一皱,她就会缩手缩脚的。</p>
估计是冯永给了她太多的压力——只要她一学会某种知识,还没等喘口气,主君又马上甩出另一种更高级的学问出来,让她不得不重新努力去学。</p>
主君那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学问等着她去学。</p>
在别人面前引以为傲的学习能力,在主君的学问面前,根本不值一提。</p>
反正主君老是骂她太笨了。</p>
此时的她又露出一副愧疚的样子,仿佛小时候没有去尝一尝哑泉的水是什么味道,就是对不起主君一般。</p>
偏偏冯永就是看不得她这副模样,挥了挥手,“行了,你先下去吧。”</p>
张表从句扶那里听到冯永说是答应考虑一下他所提的建议,心里原本还有些美滋滋的。</p>
没想到冯土鳖竟然是拖了好几天都没有给他答案,这让张表心里开始有些打鼓。</p>
等丞相从南边专门派人给冯永送来公文,张表心里就有些心慌了。</p>
原以为此子年少得志,自己堂堂一个郡丞愿意屈身相待,应该已经是投其所好了,再加上又许诺了这般多的好处,难道还打动不了他?</p>
半县耕地任其处置,不要说是普通人,就是蜀地世家子出身的张表自己,如果有人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巨大的好处,也要耳热心跳一番,更何况是年仅十八的冯永?</p>
然并卵!</p>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p>
谁晓得二九郎君稳如狗?</p>
十八岁的冯郎君这一考虑,就是考虑好多天,丞相六擒孟获的消息传过来,张表终于按捺不住了。</p>
现在就是傻子都能看出丞相根本就是在玩孟获——说得好听点就是为了让蛮人心服,说得不好听点的就是要把蛮人玩到服。</p>
整个益州郡和永昌郡北边的那些蛮僚,已经被轮了一遍又一遍,无数的夷长蛮帅抱着丞相的大腿叫大人。</p>
不,是叫大人的大人!</p>
因为那些蛮夷称丞相为诸葛阿公……</p>
照这样下去,孟获还能撑多久?</p>
到时候丞相平了孟获,回过头来一看,嗯?雍闿都死了这么久了,怎么朱提郡的堂郎县还有夷乱呢?你叫张表脸往哪搁?</p>
丞相会注意到堂郎县吗?</p>
肯定会的。</p>
因为当初雍闿就是盘踞在这里的啊。</p>
为什么那龚禄会被夷人所害?还不是夷人看中了他急于平乱的心理,这才想法子让他中了奸计?</p>
为什么要着急平叛,还不是因为如今平南中之乱才是大汉最大的事?</p>
不但大汉天子在看着,丞相在看着,全大汉上下也都在看着。</p>
在这个时候丢了脸,那就相当于丢了前程官途。</p>
当然,张表也不全是为了要前程官途。</p>
他在要前程官途的同时,还是想要为百姓做些实事的。</p>
毕竟如今大汉的官场整体风气,还是蓬勃向上的。</p>
所以他想要坑冯永,倒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朱提郡和堂郎县的百姓。</p>
冯永一个人是不敢吞下半个县的耕地的,至少名义上不会,不然会被大汉丞相吊起来打。</p>
所以这半个县的耕地,肯定是由他身后的兴汉会里的人一起吃下去——冯永准备带着兴汉会那帮官二代权二代垦殖南中,这个事情随着菉豆的事流传得挺广。</p>
有兴汉会那些权贵二代在西边挡着,剩下的半个县耕地,那就可以给百姓分一分,不用担心受到那些不服王化的夷人的骚扰。</p>
当然啦,自己要是从中能捞些好处,自己肯定也不会拒绝就是了。</p>
哪知他连脸面都不要了,那冯永竟然还这般不爽利,当真让人有些恼火,但一想冯永背后那庞大的关系网,又让他不得不投鼠忌器。</p>
欺冯永年少不懂事,暗中坑他一把可以,但真要敢用强……说不定被轮的反是他自己。</p>
前长水校尉廖立的教训历历在目啊!</p>
如今一提起“巧言令色冯郎君”,任谁都要会意一笑:那廖立当真是瞎了眼……</p>
然后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p>
而且张表如今只是区区一个六百石的郡丞,当时的长水校尉廖立可是秩比二千石呢。</p>
就在这时,朱提县来了一个人,想要拜访冯郎君和李郎君。</p>
张表一看,顿时就有了去见冯永的理由。</p>
哪知冯永一看到张表带过来的人,眉头就是一皱,“是你?你来做什么?”</p>
来人脸色发红,羞愧地上前,“许勋见过冯郎君。在下是奉了大人这命,前来送信给李郎君。”</p>
“哦,”冯永冷淡地点点头,回头吩咐了下人一声,“去把李郎君请过来。”</p>
张表一看冯永这表情,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看冯郎君这模样,好像不太待见这许郎君啊?</p>
来时的路上,许勋还跟自己说是李郎君托了他的大人一事,如今亲自派他送了信过来。李郎君与冯郎君亲如兄弟,可是看冯郎君这模样,哪有一点托人办事的样子?</p>
这姓许的莫不是把老子给诓了?</p>
张表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得冯永又说道,“两位请坐吧。”</p>
“谢过冯郎君。”</p>
许勋连忙又行了一礼,一点也不敢放肆。</p>
张表一看,心里再一个颤抖,同时又有些鄙夷。</p>
这许勋,好歹你家大人也是中宫谒者令,又是跟随先帝的老臣,你能不能有点勋贵子弟的模样?</p>
“张郡丞,此番前来,有何教永?”</p>
冯永又转向张表,笑问道。</p>
刚刚坐下的张表一听冯永问话,连忙收敛起心中所想,回答道,“不敢不敢,某也就是痴长了年岁,真要论起来,不如冯郎君多矣,何敢说指教?”</p>
本来如坐针毡的许勋一听到张表说出这种话,心头就是有些鄙夷。</p>
这张表,你好歹也是世家子,还是一郡的郡丞,面对这冯土鳖时你这个六百石官员就不能有点骨气?你这是献媚知道不?丢不丢脸?</p>
“张郡丞过奖了。”</p>
冯永很是谦虚地说道,“却是不知张郡丞此番来有何事?”</p>
“咳,冯郎君啊,这些日子,堂郎县的那些夷人又不太安份了,委实是令人着恼啊!不知冯郎君对借人手一事,考虑得如何了?”</p>
有许勋在场,张表就不好说得太过于明显,但一说起借人手,彼此心里都明白。</p>
“不好办啊张郡丞,”冯永为难道,“兴汉会的那些兄弟们,都是心存疑虑。那堂郎县西边,靠着越雋郡,万一那越雋的夷人翻过了堂郎山,开出来的庄园岂不是白费了?”</p>
张表咯噔一下,勉强一笑,“冯郎君多虑矣!越雋的高定,已经被丞相平定了,又何须担心?”</p>
冯永听了,心里大是不快。</p>
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你还想蒙我呢?真当我是三岁小孩?</p>
当下冷笑一声,“张郡丞有所不知,越雋夷人久乱不服,这没了高定,谁知道会不会冒出一个张定什么的?”</p>
张表一听,心里犹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p>
什么张定?老子就姓张,这混蛋是故意的吧?</p>
可是偏偏如今越雋那边的夷帅还真是姓张,叫张求承。</p>
不过他终于也听明白了,这土鳖是准备要提价啊。</p>
“冯郎君,丞相平定了南中后,百姓是要重新安置的,到时候总要有些田地来安置吧?”</p>
张表忍了又忍,低声说道。</p>
旁边坐着的许勋一听,精神一振,这两人,是要搞什么交易?</p>
他的心思刚要活泛起来,然后就看到冯永有意无意地瞥过来一眼,顿时一个激灵。</p>
想起被自家大人一脚踹出家门,先走南夷道赶到平夷,再从平夷跑去味县,哪知到了味县,这才知道五尺道已经通了。</p>
更让人郁闷的是,自己赶到味县的时候,才知道冯永已经离开味县北上去了朱提。</p>
然后自己又眼巴巴地离开味县跟过来——早知道还不如直接走五尺道经朱提到味县呢!这样还可以直接遇上。</p>
想起自己白白绕了这么一大圈,许勋差点没吐血。</p>
南中这破烂地方,如何能得锦城那繁盛之地相比?这一路过来,可是没少吃苦头。</p>
可是一想起大人对自己所说过的话,许勋就不由地一阵心惊胆战,深悔自己当初的多嘴。</p>
如今看到冯永瞥了他一眼,许勋心里就是一惊,连忙垂下眼睑,当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p>
“百姓当然是需要安置好的。”</p>
冯永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这堂郎县的县长苦啊!看来确实是需要一位能干的人来当堂郎县县长,张郡丞你说是不是?”</p>
张表听了,顿时吃了一惊,这混蛋好大的胃口,竟然是想要完全把持住堂郎县!</p>
咬了咬牙,他却是只能点头赞同,“没错,这县长人选,确实需要仔细斟酌一番。”</p>
“张郡丞久治朱提,深知朱提郡情况,可有什么好人选推荐?”</p>
冯永问道。</p>
张表虽名为郡丞,但实有太守之权,对本郡的官员任职也有一定的发言权。</p>
堂郎县又不是什么上县,甚至连个中县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下县中的下县。就算是冯永自己,运作某个人来当这个县长,那也是有一定的操作空间的。</p>
就凭他手里的资源,想要让南中哪个县发展得比其他县快一些,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事。</p>
只要他推举的县长人选能合格,诸葛老妖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p>
冯永自信在诸葛老妖面前,这点面子还是有的。</p>
关键就在于郡上的主官别给人添堵。</p>
不然干个什么事都要碍手碍脚,那冯永吃饱了撑得去给人刷政绩?</p>
“唉,若是我有合适人选,又何致于让堂郎县夷人骚乱不已?”</p>
张表心里有些发苦,言不由衷地说道。</p>
“唉呀,张郡丞何不早说?我倒是有一个合适人选。”</p>
冯永面带惊喜地说道。</p>
“哦,冯郎君何不说来听听?”</p>
张表大骂某只土鳖的虚伪透顶,却不得不堆起笑脸。</p>
“南乡县的县尉黄崇,治理南乡久有功劳,乃是有才之士。仅当一个县尉,着实是蹉跎了,我意推荐他来此当县长,张郡丞觉得如何?”</p>
冯永笑吟吟地问道。</p>
张表本是蜀郡人士,对同为本地世家的黄崇自然不算陌生,心里算了算,愕然发现那黄崇好像才十六吧?</p>
十六岁在南乡这种上县当县尉怎么就是蹉跎了?</p>
想到这里,张表忍不住地看了许勋一眼,心想那黄崇真要是蹉跎了的话,那这个许勋岂不是废物?</p>
而且黄崇才当了多久的县尉?</p>
许勋看到张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顿时大怒!</p>
现在好像是谁都可以踩自己一脚了吗?</p>
可是想了想,又只能是暗自咬牙——张表这厮,好歹也是郡丞啊,自己一样比不过!</p>
那边的张表叹了一口气,不管这冯明文外头的名声如何,但他对自己身边的人,确实好得没话说。</p>
虽然堂郎是下县,但从县尉转县长,那肯定是算升官。</p>
“这个,若是黄郎君能提得此任,某自是无甚异议。”</p>
“好,有张郡丞这个话就行。”</p>
冯永一抚掌,笑道,“张郡丞且放心,若是有黄郎君来治理这堂郎县,定不会再有夷人作乱。”</p>
“如此最好。”</p>
张表勉强笑笑。</p>
旁边的许勋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被震撼得无以复加,连脸色都有些苍白起来。</p>
大汉一县之长的位置,就这么被两人三言两语定下来了?</p>
以前在锦城,与友人谈诗论赋,或者慷慨激昂地述说自己的大志,收获旁边小娘子爱慕的目光,就已经觉得是快意无比。</p>
如今看到眼前这情形,再想想以前,觉得自己当真是浅薄无比。</p>
“兄长叫小弟前来有何事?”</p>
这时,只听得门口有人说了一声,李遗迈步进来,看到坐着的张表,“原来是张郡丞来了?”</p>
“可不是某要见李郎君,某是送个人过来而已。”</p>
与冯永的谈话已毕,张表起身,拱手道别,“还请冯郎君莫要忘方才之言。”</p>
“放心,忘不了,这两日我正想去堂郎县看一看呢。”</p>
冯永笑道。</p>
“那就好,那就好!”</p>
张表得了保证,与李遗许勋各自道别,出门而去。</p>
李遗与许勋见过礼,许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说道,“李郎君,这是大人特地让勋带过来的,说是去年托问的事终于有了着落。”</p>
“托问的事?”</p>
李遗心头疑惑,伸手接过信道,“我托了许谒者令何事?”</p>
“勋也不知。大人只说了里头已有详说,李郎君看了就明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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