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热疟症?”姚欢抓住了这四个字,问苏过。
苏过看眼前这姚娘子,实也和邵医郎一样,是个心地明善之人。
加之桩桩与苏家关涉的前情要事的铺垫,苏过更不会因姚欢是个女子,而小瞧她一些。
他遂向姚欢温言道:“你们从酒坊回来的第二天,我送邵兄下山,他与我说,目下的时疫,不像瘟病,更像寒热疟症,我也正作此想。治寒热疟,有医方乃用酒与胡椒煮后,涂擦周身。邵兄因见我家宅院中有今岁刚打下的胡椒,便托我试制药剂。”
姚欢心头一振。
原来此世,对这些懂医的男子们来讲,疟疾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业务盲区,无非叫法不同罢了。就像当初辽国使者萧知古对花粉过敏,苏颂称之为“咳逆”。
自己一个泛泛之辈的现代来访者,实在不该小看古人的知识与临床经验储备呀。
至于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居里种有胡椒的情形,姚欢初来乍到时,便发现了。
两晋隋唐时,胡椒作为舶来品,在中原大地上一直顶着“金贵”二字,须权贵或大富人家才用得起。到了宋代,因海外贸易发达,加之许多宋人都有调香的嗜好,胡椒入舶量陡增,尤其在广州至泉州一带,较之前朝常见了许多。
广南东路和福建路,甚至已出现了胡椒种植地。
姚欢此前请教苏轼得知,苏家的胡椒种子,乃由前任广南东路提刑、苏轼表兄程之才所赠。
后世的研究,治疗疟疾的良药只有奎宁和青蒿素两种(奎宁因疟原虫的演化而渐趋失效),并无胡椒。
但姚欢寻思,就算酒煮胡椒这个外服的药方,对疟疾病人只有缓释、没有根治的作用,苏过愿意配合邵清的态度,至少说明,他也对父亲苏轼只推崇圣散子方抗疫,心知不妥。
姚欢于是直奔主题:“小苏学士,你今日才来取酒,是否因为,苏公一早,也下山与詹知州商议治疫之事?你总算可以避开苏公,来制新药了。”
苏过眉头一拧,面容现了沉郁之色。
不过,那份微愠,分明只是为了覆盖无奈,而非对于姚欢的怒意。
姚欢欠身道:“此话确实冒犯了,但小苏学士,在我想来,救人性命,难道不是眼下最应当虑及的吗?苏公的圣散子方,从你叔父到二兄,还有你与邵清,你们这些懂医之人,都晓得方子不对症,为何还要对苏公遮遮掩掩?”
苏过打断她:“姚娘子,家父绝非量狭之人。”
“那就与公直言。”
“不能直言,”苏过冷冷道,“当年御史李定和舒亶,欲置父亲于死地,除了诗案,还牵扯上他在杭州出任通判时以圣散子方驱瘟之事,指斥父亲如庸医般,害人无数。此乃诬陷!当年杭州初春大疫,州府出面施药,圣散子方明明救活了千余人!”
苏过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忽然有些激越之象。
姚欢盯着苏过。
苏轼的儿子们,苏迨和苏过,她觉得,都是骨子里的儒雅之人,没有分毫虎狼鹰隼的暴躁凶戾之气。
尤其是苏过,在未被改写的历史中,今岁春初,苏轼应该被贬往海南,而苏过就是那个默默地、平静地挑起一担书,陪父亲登上海船的小儿子。
可苏过此刻的反应,已不似他寻常的温和模样,倒更像是模仿父亲苏轼受到刺激时的表现。
这位性子柔顺的孝子,从前劝阻父亲时,见过父亲霎那间失控的情景吗?
姚欢不由喟叹,人非圣贤,谁都有脆弱的一面。
即便豁达如苏轼,有些事,大约也是一道迈不过去的槛。乌台诗案的阴翳,在老人心中,似乎终究难以彻底散去。
苏过见姚欢目露惊异,愣怔无言,这好脾气的苏家三郎,陡然又有些愧意上涌。
他定了定神,缓和了口吻道:“姚娘子,邵兄办事稳妥,你应比我更清楚,也应比我更相信他,相信他自有法子,说服詹知州,换药方。”
姚欢点点头,指指苏过手中的酒坛,道:“这酒,也分我一些制药。小苏学士,你随苏公居于杭州时,可知晓西湖边的抱朴道院?”
“听说过,乃东晋高士葛洪炼丹之所。”
姚欢道:“葛洪还是医家,他写过一本医书,《肘后备急方》。”
数日后,一个燥热的伏天之夜刚刚过去,大清早,朝暾初起,尚未光焰炽热之际,白鹤峰苏宅,便传来急切的拍门声。
王参军黎明催马上山,来报信。
先于家中老仆起身应门的苏过,见是王参军,顿时露了惶恐之色。
王参军忙道:“小苏学士莫心焦,苏公安好,是……”
他望了一眼靠近柴房的院子,愁道:“我是来接姚娘子下山的,邵医郎他,染了瘴疠!”
……
惠州官驿门口。
姚欢跳下马车,浓重的香药气息,扑面而来,比一路行在街上时所闻到的,更为猛烈。
眼前的榕树下,支着数口大锅,咕嘟嘟地熬煮着同一种配方的草药。
盛夏季节,日晒如烤,药锅边更是热气蒸腾,但依然有抱着膀子、打颤不已的百姓,呻吟着,步履蹒跚,往药炉靠近,试图挣脱彻骨的寒冷。
州中的厢军,以及不少僧人,穿梭于病患中,递送新出炉的汤药。
“快喝,喝了发几身透汗,就好了。”
“军爷,师父,我昨日已来喝过汤剂,只缓了片刻,夜里又头痛如裂、身在冰水一般。”
姚欢在短短十来步内,就听了三四回这样的抱怨。
她瞥了一眼其中一个病人,看到他神色痛苦的面庞上,那张发了紫绀的嘴唇,触目惊心。
姚欢顾不得多看,跟着王参军,疾步踏入官驿,穿堂过院,来到驿站深处。
陈设简单的屋中,竹榻上,邵清原本颀长挺拔的身体,在被衾下蜷成了一团。
姚欢上前,见邵清双目紧闭,身子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与外头那些病患一样,他的双唇,也有乌紫之相,但面部症状更严重,脸色灰白,鼻翼和唇角,现出疱疹来。
不过短短十日,那个在夕阳下给予自己脉脉温情的拥抱和灼灼炽意的亲吻的健康男子,就变得虚弱萎靡、殃殃无助。
姚欢登时觉得额头仿佛咚地被狠狠捶了一记,仓惶之意袭来。
刹那晕眩后,她强令自己稳住骇异惊恐的情绪。
“静波,是我。”姚欢凑近,一边唤他的字,一边将手掌覆上他滚烫的面颊。
邵清于高烧中尚存几分神智,显然辨清出了姚欢的声音,想奋力撑开眼皮,却睁不大眼睛,只眯着,一小半瞳仁里的亮光接上了姚欢忧心如焚的注视。
他的嘴唇不停嗫嚅着:“冷,狼皮,熊皮。”
王参军难受地叹气道:“我们这里不是中原,哪里去寻裘衣褥子呐。”
一边侍候的驿卒,苦着脸,向王参军和姚欢道:“也就七八日前,邵医郎借了州府里的马,往广州打了个往返,带回几袋胡椒,过江去治疟。听说是看诊了几个将死的病人后,前日夜间,他自己也发了疫,东江那边的县丞送回州里来,詹知州和苏公交待吾等专门用小锅熬了汤方,药材都是齐活的,良姜、豆蔻、小柴胡……”
姚欢已无心听他重复圣散子方的配药,回头往门外去寻同来的苏过。
苏过刚刚将随着马车一同运来的黄花蒿汁和酒蒸胡椒汁卸在驿站院中,抱了一坛蒿汁进屋。
姚欢站起来,对苏过和王参军道:“邵医郎起病太急太恶,我只用我的蒿汁方子治他。酒蒸胡椒的方子,既是他说的,或许也来自医书。可否劳烦参军和小苏学士,将尚能行走前来吃汤剂的病患,分为三组,分别用圣散子方、蒿汁、酒蒸胡椒水医治,以观疗效。”
苏过没有犹豫地应了。
方才外头的情形,他也看得分明。
现下,无论蒿汁奏效还是酒蒸胡椒奏效,其实都是他内心所希望的。
……
夜幕降临,窗户关着,门槛和室内熏着艾草。
姚欢将自己从山上拆来的纱帐支在竹榻上,检查了一回帐中是否放进蚊子来,才端起药碗,钻进帐去,给邵清喂今日的第二碗蒿汁。
邵清仍在高烧中,靠着意志深处的吞咽指令,将蒿汁饮尽,在姚欢怀里战栗着,这一回说出的,却不是“熊皮、狼皮”,而是“这瘴疠病气,过给你,怎办”。
姚欢柔声哄他:“没有蚊子,就不会过给我,正经医书上说的,等你好了,我给你细看。”
三伏天,门窗紧闭,帐中闷热得如蒸笼,加之对于蒿汁的疗效惴惴不安,姚欢感到前额渗出的汗珠,如蚂蚁般痒痒地爬过面颊。
过了一会儿,邵清似乎睡着了,呼吸没有半昏半醒时那么急促。
姚欢也累极,俯身躺在他身边,闭目养神,让肢体放松下来,让心静下来,燥热就能退散好几分。
黑暗中,邵清忽然又嘟囔起来。
“纳纳……”
“梓吉谷尔奈梓……”
姚欢本来已经快要入睡,以为邵清叫她,倏地睁开眼睛,侧身过去,听他在说什么。
却半句都听不懂。
姚欢吓得噌地坐直上半身。
现代医学上所说的谵语?
他不会是,进入谵语的病情加重阶段了?
姚欢赶紧去推他。
“嗯?”没推几下,邵清应了她一声。
“你还冷么?”姚欢问,试图在黑暗中辨别他的精神状态。
“好上几分了,让我歇歇。”邵清喃喃道,又没了声音,似是重新入睡。
口齿比之前清楚多了啊,不像谵语。
姚欢狐疑地躺下。
这一回,直到她也睡着时,身边的人再没发出那些奇怪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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