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四一面揉着屁股，一面三言并作两语，将原委说了。</p>
柳氏忿忿道：“这丫头没一头撞死，好像变得更不好对付了。不过，从前在庆州，我刚进她姚家的门，就觉得，她看着柔弱，其实精得很。”</p>
张阿四道：“那她去年出嫁曾府的当日，还惶惶然要寻短见？”</p>
柳氏“哧”了一声：“没准就是她破釜沉舟的法子。她才没想去死，只是闹大些。”</p>
因又恨道：“若不是那场大闹，我怎会怕她和她姨母仗着风声势头来讨要家产，也就不会听信我那相好的……不对，那畜生的话，急急地卖了屋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p>
张阿四不揉屁股了，舔着脸凑上去，抓起柳氏的手：“我的好阿姊，莫去想陈年烂谷子事了，你如今的相好儿，是我。”</p>
“你好个屁，”柳氏嗔怨他，“你给曾家公子出的什么馊点子！我那日就与你说过，屋后拉屎天不亮的么？如此大的阵仗，任哪一路的人里跳出一个来，多一句嘴，事情就得败露。曾公子也是个没脑子的，怎就信了你。”</p>
张阿四郁郁辩解：“我出此策，也也是想着，没准你家姚大姐儿，能上钩呢。她若最后还是投进姓曾的男儿的怀里，就算是做个别宅妇，对你当初将她嫁去曾府的怨恨，应也能烟消云散吧。到时候，我再帮你们说合说合，让你也带着汝舟住去宅子里，一来帮衬着姚大姐儿与曾公子将来的嫡妻争宠，二来汝舟傍上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姊夫，出人头地也便宜许多不是？我听说书的讲过，大汉时候的卫青卫侯爷，就是靠姊妹给皇帝做妾，才得了领兵挣功名的机会……”</p>
柳氏听这后生，一句话里倒有大半句都是为她母子的前程思量，面色登时缓和了些。</p>
她低头想了一回，道：“此番倒也不算白干，至少晓得了两桩事，曾公子的确没沾上欢姐儿的身子，而那臭丫头呢，装腔作势摆谱得厉害。敬酒不吃，那就给她吃罚酒。你我二人想个法子，干脆将她直接送到曾公子的嘴边去。”</p>
张阿四盯着她：“如此……对欢姐儿也太……不地道了吧？”</p>
张阿四的确是个鼠辈，可毕竟由沈馥之雇了好几年。初时依着饭食行的规矩，不能领薪水，但沈馥之除了不破行规外，吃穿上对他十分大方。半大孩子，吃穷老子，那时候他刚十三四岁，沈馥之都是尽着他吃猪杂、吃汤饼，春夏秋冬的，也给做鞋做衣裳。</p>
沈馥之在世上，只有姚欢这一个血浓于水的晚辈，张阿四觉得，自己之前的点子再馊，至少没想到强逼姚欢。</p>
哄骗和用强，是两码事，老天应该不会因为前者，而拿雷劈他。</p>
蝇营狗苟之人，其实不少，都怕被雷劈。</p>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怕。</p>
柳氏讥诮地撇撇嘴，道声“唷，你还长了一截菩萨肠子呐”。</p>
她走到门边，呼啦一声撩起毛毡。</p>
北风卷着雪粒子，毫无迟滞地扑进来。</p>
“阿四，你瞧瞧外头，外头那些同样破竹篓一般四处漏风的屋子，都是禁军住的。我自打被你赎出来，半夜三更冻成狗似地去放火，好教你领着潜火队有营生去做，有赏去讨。结果呢，你们讨来几个赏钱了？论打仗，轮不着你们出力，靠军功得富贵，休想。论分地，你们也不像庆州熙州的边军那样，好歹能得几块薄田。你们呐，就是这开封城沟渠里终日出不了头的老鼠一般，说得好听是大宋禁军，实则，还不如城中的乞丐！”</p>
柳氏连珠炮似地喋喋之语，张阿四越听，将头埋得越低。</p>
这女人说的是实情。</p>
他入了禁军，先后跟的指挥使，让他办脏活儿，他都办得兢兢业业，但所得的犒赏，不过只能吃两顿好菜而已。</p>
柳氏又放下毛毡，走回榻前盯着张阿四：“你还有心去思量，你对那丫头是不是地道。你怎地不想想，老天对你，地道过吗？”</p>
见张阿四老实听自己教训，柳氏颇有些得意。</p>
到底还是个不上二十的愣头青，男人年纪小些，确实才容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p>
张阿四打量一圈自己这个破屋，又想到襄园那精致华美的庐舍。</p>
他宁可在那样的地方做奴才，也不愿在眼下这狗窝里做主人。</p>
柳氏说得对，上天不赏老子一副衔着金匙出生的好日子，老子为何要赏别人仁慈厚道。</p>
越是挨了曾公子的揍，越是要继续粘着他，吃得打、爬起来能继续当差办事的狗，主人才会喜欢，才会渐渐离不开。自己才能有朝一日也翻身做主人。</p>
张阿四想到这里，再次入戏，哪里还顾得去惦记，劈他的雷是不是在赶来的路上。</p>
他琢磨琢磨，对柳氏道：“曾公子说，欢姐儿性子烈，若非她自己愿意，恐怕她闹。”</p>
柳氏道：“唉，要不怎么说，世家公子还是胆子怂些，其实女子一旦成了他的人，自然就认命了。阿四，你道欢姐儿当初，为何对那死鬼念念不忘？”</p>
柳氏告诉阿四一桩秘密。</p>
阿四惊讶地看向她。</p>
柳氏道：“我骗你作甚，当初将她送去曾府做孙媳妇之前，我长了个心眼儿，和媒娘子一道，找了稳婆来家中，摁着她给她验了，果然已不是闺阁之身。那日她跟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还咬了我一口。不要脸的臭丫头，定是在庆州时，就与那死鬼做下了丑事。亏我还担心，她不是完璧之身进曾府，会被赶回来，愁得我偷偷去打听法子。曾府亲迎那日，我大清早地出门、去买了那东西来，在她上喜车时塞给她。”</p>
她媚眼一弯，胸有成竹道：“曾公子毕竟不是他那人不人鬼不鬼、又病又疯的侄儿，欢姐儿一旦与他有了夫妻之实，还闹个甚。若闹，你我就给曾公子做证，是女子先勾引的他，看是一张嘴厉害，还是三张嘴厉害。”</p>
阿四道：“哦，那这一回，可还要准备你说的那物件？”</p>
柳氏道：“当然要，想来曾四这样的名流公子，最在意这个。为了哄曾公子高兴，可冒不得险。”</p>
阿四点头，又问：“怎地将欢姐儿诓去襄园呢？”</p>
柳氏道：“此事自然不是在襄园办，须在我这个母亲的宅子里，曾公子才敢来。”</p>
他拍拍张阿四的肩头：“你且先起来，待我取一件东西。”</p>
张阿四下了榻，疑惑地让开，但见柳氏抬起床板，移开床脚支撑的一块大石头，然后用张阿四执勤时的腰刀，掘开土层，掏出个布包来。</p>
“这里头有三根足金簪子，我当初留了个心眼儿，从卖房钱里抠出些来，换的，没让那畜生知晓。我困在逍遥洞时，不拿出来给自己赎身，是怕做皮肉生意那些畜生，不讲江湖规矩，我独个儿对付不了他们，万一花了钱，人还脱不了身，哭天抢地也没用。后来遇到你，你既然这般仗义，将我赎了，眼下我俩同舟共济，我也须出力。你拿一根金簪去当铺，换二十贯钱，在御街西头，寻个旮旯里清净之地，赁一处小院……”</p>
油灯的昏暗光影中，柳氏声如魔音，将自己的谋划，点点滴滴、一步一步地说与张阿四听。</p>
……</p>
再有半个月，便是除夕。</p>
娃娃们每到这时候，最兴奋。</p>
而姚汝舟，比过年还高兴。</p>
柳氏趁着私塾里的先生午睡，偷偷找了个邻家小女孩将汝舟唤出来时，汝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p>
他认出这是自己一年半没见的亲娘后，最初的反应是愤怒。</p>
“他们说你卖了阿爷的房子，跟人跑了。你不像个当娘的。”</p>
小汝舟复述了最简练、也是最精华的评价。</p>
柳氏泪眼晶莹：“娘不怪他们瞎说。汝舟，娘的乖船儿，娘是拿了你爹爹留给咱们的钱，去边关跑买卖了，边关苦得不行，哪有开封城的日子好，娘是舍不得你小小身子吃苦，所以才不带着你。如今挣到了些银钱，自是立时就回来找我儿。”</p>
姚汝舟毕竟只七岁，眼前又是亲娘，登时就将乳虎似的张牙舞爪收去五六分。</p>
柳氏带他去了一处雅洁的宅子，说是自己定下的，过几日便可接他来住，汝舟更是将另一半提防也丢了。</p>
柳氏却很快将他送回私塾，关照他，先莫说与收留抚养他的沈家姨母听，阿姊家的亲戚们对她有误会，她须想想，怎生出面，正经赔个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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