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纬提着两屉酱瓠香椿饭团，踏进竹林街的饮子店。</p>
“欢儿，尝尝母亲新做的香椿团子。”</p>
姚欢正从盛了井水的盆中绞了帕子擦汗，顿觉神清气爽，红热一上午的面颊终于降温。</p>
她抿嘴道：“多谢魏夫人。今日宣德楼献俘，我和小玥儿在御街忙了半日，此刻肚中饿得发慌，这饭团真是雪中送炭。”</p>
说着，便掀了屉盖，抓起一个来吃。</p>
一面吃，一面感慨，魏夫人做的点心果然讲究。</p>
用米醋、盐渍过的瓠子丁和香椿芽，虽清香仍在，但吃口略咸略重，即使拌匀在稻米中蒸制，也还是有这个问题。</p>
魏夫人大约是为了中和一番口感，在饭团中裹了红豆沙糖的馅儿，整个饭团的咸酸度降低了，沙糖的量也控制得刚刚好，没有过甜。</p>
姚欢想起后世江南一带的常见早点，糍饭团，也是咸甜中和的原理。无非，瓠酱香椿红豆饭团是“咸包甜”，而糍饭团是“甜包咸”——雪白的糯米蒸熟后，趁热撒上芝麻、白糖，包入海苔肉松或脆脆的油条段。</p>
寒冬的清晨出门上班时，买一个现出笼的糍饭团，就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或咖啡，驱寒果腹，元气满满，身为社畜的顾影自怜，似乎都能这样一顿扎实接地气的早饭，驱得烟消云散。</p>
曾纬见姚欢一口气吃了三个饭团，笑道：“果然是饿狠了。”</p>
“不光是饿，还有高兴，胃口自然好。今日生意不错，无须怎地吆喝，吃食和饮子便都卖空了。再者，前几日王犁刀遣了进城的乡人来捎话，郭县丞果然是仁义青天般的好官，将我送去的几十贯精打细算地用，流民们的庐舍用的仍是瓦顶，最后却还能省下四五贯。”</p>
曾纬“哦“了一声。</p>
姚欢抬起头，在曾纬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几分聆听的专注和温和的释然。</p>
不像此前几次听她说起这些事时，或者心不在焉，或者干脆婉转地泼冷水。</p>
那日夜市，姚欢隐隐觉得，曾纬到后来很有些心神不宁。过得不久，殿试榜下来，曾纬的策论传于京城内外，姚欢才明白，酒楼中赵明诚怒斥考生的殿试文章时，曾纬的面色为何突然冷若冰霜——原来那考生就是他呀。</p>
姚欢平静地想了想这桩城中热闻。</p>
她如今已然生活在这个朝代，但只怕这个朝代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个人会在“宋”前加个“北”字。</p>
她既然是个知晓历史大致走向的现代人，看待北宋的党争，实在做不到“站队”两个字。</p>
站队，互怼，划清界限，清算立场，无论古今，往往是国祚走下坡路的开始。</p>
因此，姚欢对于四郎写在策论中那些极端之语，确实感到意外和惘然。</p>
四郎一直来在她面前的言行表现，淡泊的备考心境，金明池旁厌弃名利场的抒怀，应答苏颂内疚之情时的妥帖，都教姚欢以为，四郎不会是个有极端政治立场的党徒。</p>
他至多就是，不太赞成自己要娶的女子用力过猛地搞事业而已。</p>
未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口气冲到了京城舆论的风口浪尖。</p>
如果，四郎并非发自内心地转向章惇等人的政治清洗与穷兵黩武的主张，只是为了登第而作出此举，那就，更令姚欢觉得不是滋味了。</p>
他这篇策论一写，被天子赵煦钦点为第三名，他父亲，曾布曾枢相难道不会一口老血要吐出来？</p>
“四郎，你昨日，在琼林宴吧？可做了探花郎？”姚欢试探着问。</p>
曾纬讪讪道：“我这年纪，怎会？今岁这榜进士里，有一位才十七岁，是个外乡考生，比当年十九岁中进士的寇莱公（寇准）还小。探花郎自是由他担任。”</p>
宋代科考中，“探花”不是指状元、榜眼下的第三名，而是指同一榜中年纪最小的进士。琼林宴上，探花郎负责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宜。</p>
只听曾纬又道：“莫看那探花郎年幼，酒量却着实了得，去相公们跟前敬酒时，人家一口口抿，他一杯杯地饮，父亲见了都赞叹不已，直道，当初在环庆路时，边军里的武将，都没这小小探花郎能喝。”</p>
姚欢细品，哦，曾布也去琼林宴了。</p>
听曾纬那宁和里透着一丝儿亲昵打趣的口气，这对父子似乎并未因这篇策论而有所龃龉？</p>
姚欢于是顺水推舟地又问：“南丰曾氏乃耕读世家，这回你不仅登榜，名次还这般耀目，枢相和魏夫人颇称心如意吧？”</p>
曾纬的面色仍是放松的，还泛起几分兴奋：“正是要与你说，过几日休沐，父亲在府里设家宴，庆贺我进士及第。这回你可逃不脱了。”</p>
见姚欢又露了迟疑推却的眼神，曾纬一语点穿她的顾虑：“你嫌弃我大嫂，不愿与她照面，对不？放心，老家来报，她母亲病重，她带着那荣嫲嫲回临川王家去了。”</p>
又体贴道：“若还觉得有所不便，请姨母同来？”</p>
姚欢道：“天气暖了，姨母忙煞，不去了吧。”</p>
曾纬不免暗自冷笑一声。</p>
他知晓欢儿是什么意思。</p>
沈馥之瞧不上章惇和蔡京，跟那本来由蔡京提拔上来的前夫蔡学正，能琴瑟复鸣，听说也是因蔡学正不愿受蔡京摆布、拒绝让太学生写些吹捧蔡京政绩的马屁文章。</p>
此番春考后，这位以旧党拥趸自居的姨母，怕是对自己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热络了。无妨，欢儿已在我身边，她如今又是个独立门户的，你姨母看我顺不顺眼，有甚打紧。</p>
曾纬终于不卖关子，直言道：“欢儿，这次家宴，父亲其实持了一番苦心。他还请了我表兄，榷货务的王斿王提举。你怎能不去呢？”</p>
“啊？你怎不早说。枢相是从官家那里又得了胡豆榷货的新旨意，要交待王提举与我？”姚欢望着曾纬，现了思忖之意，“可惜邵公子明日便要启程去边关，随军巡诊，我原还想着，将他的番商朋友往王提举那边引荐引荐……若真能成，也有些润手之资酬谢他，算是还了他的救命之恩。”</p>
姚欢因想着，既然曾纬表露过对于邵清的微妙心理，自己越是坦然地谈及邵清、且只关乎用银钱谢他救命之恩，四郎越能打消那份醋意了吧。</p>
曾纬今日听得她这话，胸中也确实云淡风轻。</p>
国子监的郑学监，做学问不灵光，做官可是个内行，听自己提了个话头，就将那姓邵的小子举荐到朝廷遣往陕西五路的医官名录中。</p>
有道是鞭长莫及，可算是能太平一阵儿。</p>
待得秋来冬至，欢儿已是曾府四房的大娘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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