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警车开道。”鱼小婷显然已把情况摸清了。
“警车开道?”
方晟皱皱眉头,不满地说,“深更半夜开什么道?胡闹!”
“在百铁市领导外出都有警车开道,大家都习以为常,”鱼小婷道,“对了,这么晚去矿区干嘛?”
何超道:“还要开会……方市长睡会儿吧,下飞机后就开会,下午省里开一个,晚上市里开两个,夜间还要到区里开,太累了。”
“情况没摸透,工作没有抓手啊。”方晟叹道。
何超暗想没抓手已把人家集团董事长整得不要不要,够厉害了!
警车一路呼啸来到唐峰矿区大门口,突然停下;鱼小婷开到前面也踩下刹车;后面一辆接一辆纷纷停住。
唐峰矿区大门前黑压压全是人,车灯映照下向左看望不到边,向右也望不到边,密密布布不知站了多少人。
灯光下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愤怒。
他们已经出离愤怒了。
脸上更多的是令人心悸的悲伤,看透世事的麻木,还有充满不安的迷惘;他们是在沉默,沉默中孕育着可怕的——
绝望!
警灯闪烁,照得每张脸阴晴不定。
七八辆小车静静停在人群前面,没一个人下车。
空气仿佛凝固,压缩式的凝固,铆不准下一刻便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方晟又皱眉。
这种情况下从常理出发,身为集团董事长的陈则喜应该主动站出来劝矿工们解散。
再不济矿区直接管理者蔡声要出面做解释说明工作。
然而两人都躲在车里。
这样对峙的后果显而易见,愤怒的火苗很快便蔓延开来,矿工们会包围、拍打、咒骂小汽车,动作和语言越来越激烈粗鲁。
小汽车又不是坦克,根本不是安全之地。
蓦地,方晟推开车门,大步向人群走去!
“方……”何超只叫了半声,随即意识到此时根本叫不回方晟,也匆匆下车跟在后面。
只觉得人影一闪,鱼小婷早已紧紧贴在方晟身后。
一时间其它小车里的领导都呆住了,实在想不到方晟竟敢如此大胆!
矿工,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之一,有种说法是早上进矿都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活着出来,透水、塌方、瓦斯浓度超标等等,在矿洞里人的生命格外脆弱和卑微,当重新见到蓝天白天时只能为继续活着而庆幸。
这样环境和压力之下的矿工,普遍形成的性格和心理都有一点点扭曲,情绪也容易失控,冲动之下行事大脑都来不及思考,因此矿区诸如杀人、打架斗殴、酗酒等犯罪率特别高。
走到下岗矿工当中面对面交流?姓方的是在沿海做惯了秀,误以为矿工跟那些文质彬彬只会打嘴炮的南方人一样吧!
姚胜平、孙深、陈则喜等人更不敢动弹,依旧躲在车里。
快要靠近时人群有轻微的骚动,然后自动让出一条道,方晟等三人继续往里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问右侧有位白发苍苍的老矿工:
“大爷今年多大了?”
老矿工道:“49,不算大,显老。”
“老婆也在矿里上班?”
“唉,几年前矿难事故里死了……”
“子女呢?”
旁边有个壮实凶狠的年轻矿工恶狠狠道:“我是他儿子!喂,你是啥官儿,说话顶不顶用?好端端的说下岗就下岗,政府要给我们说法!”
“对,给个说法!”
“今天不给说法不走!”
“没说法放火烧了大楼!”
“连市里的大楼一起烧!”
压抑已久的矿工们终于按捺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嚷了起来,刚才腾出的道儿也被堵住,将方晟等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方晟连续几次要说话,都被波涛般的抗议声所淹没,何超在旁边叫破了嗓子也没用。
这时鱼小婷突地喝道:“闭嘴!”
很奇怪,她的声音并不高,也不象寻常女子那样尖利,相反显得有点低沉。但这一声似乎蕴含了内力,稳稳地、清晰地传到每个矿工以及车里领导们耳里,仿佛她就站在身边说话似的!
不,就象戴着耳机的效果。
同时这一声隐隐有股凛然杀气,好像半夜三更有人持刀站在面前,不禁油然生出寒意。
矿区大门前五六千人,就这样被鱼小婷一声断喝弹压下去!
尤如张飞屹立长坂坡那声断喝!
小婷好样的!
方晟暗暗给鱼小婷点了声赞,故意等了近十秒钟,接过何超提前准备的电喇叭沉稳有力地说:
“矿工兄弟们,我叫方晟,新来的市长,对,百铁市市长!”
人群里窃窃私语:
“这么大干部啊……”
“这么年轻的市长,八成走后门升上来的!”
“市长说话管用,听听他说什么。”
“书计最大,我只听市委书计的……”
这些议论方晟都听到了,毫不介意继续说道:
“今夜站在这里面对咱可敬可亲的矿工兄弟们,虽然是新来的,作为市长我觉得很惭愧!改革开放几十年了,国家日益富强,咱矿工兄弟的日子也应该蒸蒸日上才对,可大伙儿不但没有享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红利,反而面临矿区关停即将下岗的命运,一时半会儿谁受得了?将心比心,如果我在矿上上班,如果我突然接到下岗通知,我也会生气、难过、愤怒,要找领导们讨个说法。矿工兄弟们,所以我来了!”
外围小车里的领导们陆续钻出来,反正也没人关注他们,壮着胆子慢慢靠了上前。
“向矿工兄弟们通报一点,然后我再承诺两点,大家说好不好?”方晟问道。
“好!”
门前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听得外围领导们心中一震,
方晟道:“通报的一点是,我乘今天上午的飞机刚到龙泽,紧接着一口气分别参加省里的、市里的压缩产能会议,马上还要如今矿里相关人员开会,会越开措施越具体,思路越来越清晰,我们会尽最大限度、最大能力帮助矿工兄弟们!承诺的第一点是,下岗补偿资金绝对在最短时间内发放到位,社会救助、救济等配套措施也会及时跟进;承诺的第二点是,岗位分流和再就业必将优先实施,市里也将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鼓励创业,总之请放心,政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矿工兄弟,也不会把矿工兄弟们扔到一边不闻不问!我们会多发并举,开拓多条渠道让矿工兄弟们选择,最终达到人人有活干,年年有工资的目标!”
沉默了一会儿,有人说:
“矿区都关了,以后所有商店、摊子都得关门,分什么流、就什么业啊,市长在忽悠咱们!”
又有人说:“咱只会挖铁矿石,其它大字不识半个,能干啥呀?”
还有人说:“咱不想工作了,干脆一账算清给个大几十万一拍两散!”
“对,咱们大老粗不玩虚的!”
“百铁到处都靠铁矿吃饭,矿都关了玩什么玩?”
一时间场面又乱了起来。
方晟威严地说:“刚才那位兄弟说的话我不同意!照你们的意思,沿海那些没有山没有矿的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你们不识字,那边个个都是大学生?咱矿工兄弟们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对不对?”
好像有点道理,嘈杂声慢慢小了下去。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以前的说法,咱现在不能紧抱着那种错误的想法!”方晟道,“靠水吃水,现实情况是整个近海海域的鱼都被咱们捕光了,每年都得禁捕几个月;靠山吃山,矿总有被挖完的一天,正如东北那边石油已开采得见了底,到时怎么办?咱们不能光图自己快活把子孙后代的路都走绝了吧!刚才那位不是大爷的大爷,自己挖矿,老婆挖矿遇难了,儿子又在挖矿,难道,难道你想着孙子、重孙都这样一代代挖矿么?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位老矿工无限感慨地拍拍儿子,那位年轻的矿工还歪着头但若有所思。
方晟道:“转型是痛苦的,我在双江、临海都切身体会到咱老百姓的感受;但转型又是必须的,忍受住改革的阵痛,矿工兄弟们,你们家庭、你们后代会铭记这个伟大时代所有人的付出!打个比方,矿工兄弟们每天上班,家人都在祈祷平安归来,如果转型成功,哪怕在街头卖水果,哪怕在饭店当服务员,哪怕……随便干什么,那么家人祈祷的不是平安,而是多赚点钱吧?”
矿工们哈哈大笑,气氛很快活络起来。
“京都为什么把詹书计和我调到百铁?不是我们工作能力比百铁领导干部高明,也不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是看中我们能把沿海发达城市的大老板、大集团、大资金带过来,来参与百铁经济建设,来拉动百铁城市发展,从而全面提升百铁人民的生活水平,矿工兄弟们信不信?!”
“信——”
“没听清楚,大点声!”方晟鼓励道。
“信!”
声音足足传到两三里开外,外围领导们面面相觑,为方晟卓绝的化解群体事件能力而咋舌,又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
人家沿海大老板、大集团、大资金凭什么来?生意场上从来没有活雷锋,赚不到钱,恐怕拖都拖不动、请都请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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