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别哭。我上楼去见上官公使。”
郑管事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敲书房的门,出来后喜滋滋地对茉莉说道:“来来来,茉莉,你快随我来。”
茉莉擦去眼泪,整个人抽噎着,眼睛也是微红。
她打定主意,见面后什么话都不和他说,拿回胸针就走。
二楼的书房,茉莉第一次涉足,走得越近,郑管事的脚步也越轻,表情越凝重。开门之前他转过头,对身后的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轻轻推开房门。
屋里的声音渐次传了出来,茉莉看见上官云澈站在书房中央,他眉头紧缩,嘴唇在快速地说着什么,身边围着四个男人则在不停地点头记录。
看见他们,上官云澈停顿了一下。
郑管事忙把茉莉领进去,指着门边的单人沙发,小声说:“你就坐在这,别说话。”
这、这……
茉莉左右环顾,脸上火辣火烧的。
“郑管事!”她拉着他的袖子,连连摇头,表示她不愿意待在这里,“我,我还是出去等吧。”
“别说话,保持安静。”郑管事在她耳边嘀咕一句,就撇了她赶紧退出书房。仿佛那里是龙潭虎穴。
茉莉进退两难,眼前的男人们熟视无睹地高谈阔论,她只得无奈地坐在单人沙发里。
单人沙发大约也是上了年纪,坐下去里面的弹簧便“咔滋咔滋”乱叫。除了上官云澈,另外四个男人顿时都回头看她。
她的脸红透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坐也不敢再用力坐下去,又不能站起来,只能挺直背脊直直保持半坐着的姿势。一等又坚持了四十分钟。
等到他们终于谈完了,三个男人提起公文包离开了书房后,她半坐不坐的腿也麻得不得了。
书房里,上官云澈仍在一个瘦高身材的男士交代工作。那位男士频频点头,不时和他小声交换意见。不一会儿,男人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走到茉莉跟前,上官云澈则低头收拾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士?”男人翻着文件,轻声问道。
茉莉心内古怪,从老掉牙的单人沙发上站起来,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又越过他的肩膀看他身后的上官云澈。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居然问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吗?
七年前他口口声声叫过多少次,就是昨天他还分明叫了她的名字。
骆小平看她不答,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看见不停在书桌前忙碌的上官云澈。他有点想笑,今天的公使好像有的心烦意乱。那文件越整越乱。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士?”骆小平转过头,又问了一次。
“jase。”茉莉答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他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也不打算说了。
“jase?”骆小平睁大眼睛,翻了翻手里的文件,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对着文件上的信息念道:“陶茉莉小姐,是吧?”
茉莉没否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骆小平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决定长话短说,“jase,你好。我是驻英公使馆的首席秘书骆小平,你可以称呼我为骆秘或是小平。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是上任驻英公使施肇基先生的私人厨娘。对不对?”
“对。”茉莉点点头,有些倔强地问道:“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骆小平把文件夹拿在手上,脸上露出无害的大笑容:“jase,你别害怕。其实是我们——“他指了指身后的上官云澈道:“想继续雇佣你为公使馆的厨娘。”
继续雇佣?
茉莉想了半天才会意过来,上官云澈要雇佣她来这给他做饭!
“我不来。”
“啊?”骆小平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快,着急地说:“jase,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还没有谈呢。”
“不需要谈什么,”茉莉负气地转过脸去,“新公使先生是不会喜欢吃我做的菜的。”
“不可能,我们公使还没有吃过你做的饭你怎么会知道他不喜欢呢?施公使一直向我们推荐,说你厨艺精湛,又富有创意,如果将来宴客的时候会大有用处。而且我们初来乍到,一时间也难以请到合适的厨师。”
上官云澈听他们的谈话后,转身面向窗户,背对他们。
空气如同凝上一层寒霜,安安静静的房间只余下骆小平一个人的聒噪。茉莉是最难拒绝别人的人,这次却像铁了心。她还记得哩,在高纳公寓的时候,他有多嫌弃她的厨艺,宁可让茹婶下厨也不要她去。既然开始嫌弃,现在又来说什么雇佣?
“jase,jase,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茉莉胸膛剧烈起伏着,朝着他的背影走近了两步,半天才道:“我……我的胸针在哪里?那是谨行送给我的。”
玻璃窗上倒影出两个人的容颜,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他注视着她的脸,她也注视着他的。
他怔怔地站着,极平静地说:“我已经交给郑管事了,他没还给你吗?”
她羞窘地退出了书房,她觉得自己可耻地几乎可以去死了。
她讨厌这样的他,更厌恶这样的自己。
茉莉麻木地走到楼下,郑管事早在楼梯口等候着她。看见她下来,欣喜地上前,递过来几页长纸,“茉莉,这是新菜单。”
“郑管事,你误会了——”
茉莉推拖不迭,郑管事却不容她拒绝,一定要把菜单塞到她手上,“骆秘书已经交代了,你还会继续像以前一样。这张菜单是按照上官公使的喜好拟定的,上面注明了他的禁忌和不吃的东西,你回去多钻研钻研。我听说他生在豪富之家,对食物相当挑剔。你可要多费心了。”
茉莉捏着菜单,有点哭笑不得。这个苦差事,她可接不下来。
“郑管事,我,我恐怕不能再担任公使馆的厨娘了,你们还是——“茉莉的话还未说完,身后的楼梯上响起一片嘈杂的皮鞋声。
上官云澈领着骆小平下得楼来,他们都已换上外出的西服、风衣。
“郑管事,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马上可以出发。晚上七点的火车先去巴黎,再到日内瓦。”
郑管事不再理茉莉,忙从衣架上取下帽子,手套交到上官云澈手里,
又吩咐佣人快把行李抬到小车上去。
他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站在门厅处慢慢地带他的手套。茉莉的心情像在万丈波涛中翻涌,刻意遗忘过的残酷现实又历历在目在她眼前鲜活起来。
门外传来汽车催促的喇叭声,那是骆小平在提醒他,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
他亦还是没动。
时间越来越紧,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他正了正帽子,终于正眼看着她道:“陶茉莉,你若是心里有心结不想来我也理解。但是我请你,是基于目前状况下的最好选择。我没带任何其他感情,也没有其他感情。”
话说到这里,他们的关系也撇得干干净净。
茉莉的脸都青了,他还嫌不够干净,临去前再冷冷补上一句,“你放心,过去的事情我早忘记了。对于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从来不放在心上。”
————————————
伦敦真不愧它雾都的美誉,冬日的阳光比宝石还要稀缺。接下来两个星期皆是雾满天下。街道两边的小店里橘红色的光晕都像温暖的太阳,迷雾中透出一点温暖。
“哦,这该死的、该死的天气。”吕碧雪用力抱怨着,出门购物是她唯一钟情的户外活动。但这连绵不断的晦暗、阴雨、潮湿,严重地影响她的出行计划。再加上茉莉也无心陪她出去,她更加深恶这该死的天气。
茉莉无神的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柔软、厚实的绿色波纹亚麻毛毯。房间的炉火熊熊燃烧,家庭教师玛莉莲小姐正在房间教翩翩弹奏弹琴。
“你最近怎么没精打采的?”吕碧雪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有点累。”她挪开点位置让吕碧雪也挨着她坐下。自从重遇上官云澈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往事如同池底的泥沙被骇浪重新卷到水面。特别是他最后那句“过去的事情我早忘记了。对于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从来不放在心上。”让她深深刺痛。
她还记得他,他却早已忘记。再看看承欢膝下、天真未泯的翩翩,她的心痛就更加多。
唉,她是没用的人。
“呦,怎么哭了?”吕碧雪吃惊地说:“谁欺负你了?是易谨行吗?”
茉莉低下头,迅速地擦去眼泪,“不是。你怎么会想到他?”
吕碧雪望着她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形容茉莉的单纯,她坐在沙发上,撩起二郎腿,小皮鞋在趾间晃着,“易谨行虽然是残了,但毕竟也是男人,也有需要嘛。你又是他的妻子,他想你——“
“你要死啊!混说什么!”茉莉连忙捂住她的嘴,红晕从脸一直漫到脚后跟。
吕碧雪咯咯笑着,扳开她的手,亲昵地把她柔珠般的身体抱在怀里,像个男人那样将她压在沙发上,笑道:“他有没有这样对你,这样、这样呢?”
双唇蜻蜓点水般落在茉莉的腮边、头发,茉莉被逗得哈哈大笑,不停躲闪,“别闹了,碧雪,快起来吧,我快痒死了。”
“只有痒吗?”吕碧雪在她耳边轻轻问。
“是啊,是啊。”茉莉笑着推她坐起来,顺手理了理乱了的秀发,“下次别这样了,像个小孩似的。”
“嗯。”吕碧雪顺势坐好,漫不经心地答着,心情低落,好像有谁在她心上剜了一刀。
“茉莉……“
“你怎么、怎么哭了?”
茉莉惊讶地发现,碧雪的脸上挂着晶莹的小泪滴。坚强勇敢的吕碧雪可是最厌憎眼泪的啊!
“碧雪——”
“茉莉,我太失败了。”她趴在茉莉的膝头越哭越伤心,“我爱的人一个都不喜欢我——”
茉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谁不喜欢你?那一定是那个男人不长眼睛。我的碧雪这么可爱,将来会遇到比那个人好一万倍的男人。”
一听到这话,吕碧雪哭得越发伤心伤意,缠着茉莉劝慰她一个晚上。
“茉莉,我想上海了、想高纳公寓、想百乐门舞厅、想闹哄哄的小饭馆、街上的流浪孩子、乌烟瘴气的报社还有秃顶大肚子的主编。”
听了吕碧雪的形容,茉莉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回想起第一次和碧雪见面时的情景,碧雪和易谨行站在一起,气势却比易谨行这个男人还强。后来读到她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些文章,时褒时贬,辛辣有味,不愧是报社的台柱子。
“碧雪,”茉莉伸出手来握住吕碧雪纤巧的手指。
“你干嘛啊?”吕碧雪笑着扭捏了一下,便也让她握着去了。
“碧雪,我记得以前,你的杂文和社论比谨行的写得好多了,是响当当的一支笔。”
“是吗?”
“嗯。”茉莉用力点头,“我一直觉得只有感情丰沛又有悟性的人才写得出好文章。碧雪,不要放弃老天爷给你的天赋。在桌前笔耕不倦的你才真的你,最快乐的你。你要是累了,倦了,我们就回上海去。”
“哈哈,哈哈哈。”吕碧雪笑着笑着,笑声里就充满了苦味。
“茉莉——”她再次拥抱住了茉莉,紧紧地抱着,带着哭腔说道,“茉莉,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我。若不是有你们,我一定早就沉沦了。我只求你,永远不要恨我——”
“不会碧雪,我永远不会。”
“真的?”
“真的。”
再往下说,茉莉就觉得有些肉麻了。这些细雨般的情话,应该是情人间的呢喃,而不应该出现在她和吕碧雪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