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易立美——思念如河
易立美是喜欢他的,她想,自从在双井巷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爱情这个词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彼时,他的身边先是有了立芬,后是有了茉莉。她的爱情也就只能默默融化在心里。
她的脚印一步一步都是按着他的轨迹,考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主修外交法。四年刻苦学习,当她笑盈盈以美国公使官邸见习生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睛一亮,含笑着伸手拥抱了她一下,“立美。”
“云官。”她深深呼吸着他衣襟上的香氛,眼睛热热的。
谁也不知道啊,她为了这声“立美”付出了多少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
她徜徉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小路上时想的是他,在图书馆里废寝忘食时想的是他,忍受漫漫无边的孤单寂寞时想的还是他。
若姐姐独霸、蛮横的爱情是爱,那她这绵绵无尽的爱情也是爱啊!
五年不见,他更英挺俊朗,还添了睿智和平和。现在他已经是名出色的外交家,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美国公使。
“看你的履历这么漂亮,实在不应该只在我这里屈尊啊,立美?”
“那——如果我就想在你这里屈尊呢?”她娇憨地望着他甜笑。
他大方地笑着说∶“欢迎,热烈欢迎!”
她是带着决心来到他身边的,如若他愿意,她能为他舍弃姓氏。也是知道,他和立芬的婚姻名存实亡。订婚五载,这对未婚夫妻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他常年在外,立芬守着的不过是一个名。
越和他工作得越久,立美越为他倾倒而不可自拔。
他学贯中西、仪表堂堂、而且具有雄辩的口才、良好的外语以及广泛的人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英文造诣非常高深,不但在国内很少有人能与其媲美,即使在英、美国家的上流社会也堪称一流。
一位美国五星上将曾不无感慨地对立美说:“你们中国样样不如人,政治不修,科学落后,经济落后,军备亦落后,但以外交言,却办得高明,可以说与国力不相称。日本虽强,但在外交方面却远不及中国。”
她仰慕于他,不管何时想起,他都如星星璀璨夺目。
爱情这个东西,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怪兽。它会蛰伏起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忽然就长成苍天大树。
在公使馆里,立美不仅完成自己的工作,还管起他的生活起居。
“吃饭皇帝大,晚餐你也太潦草!”深夜,她端着餐盘送来宵夜,话里的心疼几乎溢出话外。
“哈哈,”他放声大笑,“瞧瞧,堂堂哥伦比亚大学生倒像个管家婆。”主要是美国厨子做的东西实在不对他的胃口,食不下咽。
他喝了两口她熬的海鲜稀粥,滋味鲜美,慰人心脾。
“哟,真不错。看来这厨艺也是哥大毕业的。”
“说什么呢?”她笑着要捶他,“好心熬粥给你喝,你居然取笑我。”
他笑着躲开她的拳头,招呼书房的同事一道来尝密斯易的手艺。
“哇,密斯易。你这海鲜粥有上海味,是家里的上海阿妈教的吧?”新来的秘书骆小平随口问道。
立美笑着答道∶“不是,是我——”
她突然住了嘴巴,手也停了,抬起僵硬地的脖子望着同样望着她的上官云澈。
“是谁啊?名师出高徒,她一定还教了你别的菜吧,下次我买菜,你把十八般武艺全拿出来怎么样?省得我们天天吃牛肉汉堡。”骆小平还喋喋不休,上官云澈已经放了碗走了出去。
她心跳跳的,推了讨厌的骆小平一下,恨恨地说∶“问那么多干什么?”
她跟了出去,发现他表情哀伤的默默坐在樱花树下石凳上。
他依然还是忘不了她,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得所有人都遗忘了,原来他还是记得。
“喂,密斯易,你就告诉我吧。海鲜粥到底是谁教你做的?真是唇齿留香,几天都忘不了。到底是谁吗?”
立美被骆小平问烦了,拿文件狠狠砸他脑袋,“骆小平,你有完没完。教我的是我表姐,够了吧!”
骆小平捂着脑袋,痛叫道∶“说话就说话嘛。”转而又嬉皮笑脸地问∶“那——她婚配了没有?厨艺这么好的女子谁娶谁有福!”
“骆小平!”
这一声惊吼是来自他们身后的上官云澈,他脸色都变了,手里的文件猛地砸到他身上。
骆小平吓懵了过去,他从没见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上官云澈发过这么大的火。
立美也被吓到,震惊过后是深深伤心。
从此,海鲜粥在公使馆里成了禁忌。
圣诞节到了,公使馆里的工作人员不能回家,大家便也学起洋人买来圣诞树挂起彩灯,厨房准备上蛋糕、面包、水果,自发地开一个派对。
难得轻松,又是过节,所有人都是盛装出席。
公使馆不大的客厅被围得水泄不通。
上官云澈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杯白水,看着这满场欢乐。
骆小平逢人便问∶“看见密斯易吗?嗨,没有看见她吗?”
“那门口的不是吗?”眼尖的人向他努嘴。
“哪啊?”骆小平往门口看去,那可不是她,可又不像是她。
上官云澈手里的水杯掉到地上。
立美今日穿着一件淡清色的旗袍,旗袍底下绣着白色连枝的荷花,剪了一排刘海,头发披下来放在肩上。
“哇,密斯易——你——”
立美懒得理睬傻乎乎的骆小平,径直走到上官云澈面前。她含笑着低头把腮边的头发拨到耳后。
“云官,陪我跳一支舞吧。”
她伸出手撒娇地拉他,他迟迟木木跟她走下舞池。
她靠在他怀里,他只看到她头顶的乌发,如云的乌发像海藻一样柔软。
他轻轻闭上眼睛,低头嗅那上面的香味。
是他久不曾闻到过的茉莉香味丝丝入扣入得心扉。他在香味中沉沦下去,拥着怀里的佳人从舞池划到卧室。
她献上她的红唇,亲吻他的眉眼。
“茉……莉……”
“云官,云官。”
立美低低呼吸,深怕会惊破这个美梦。她在镜子前演练了多少次,低头、微笑、浅浅无力地唤他,“云官……”
她是熟悉茉莉的,和茉莉亦有几分想像。旗袍也是从国内带过来,是茉莉爱的颜色和款式。
“云官、云官——”
她褪去罗衫,在他怀里绽放。
“云官!”
他忽然像被雷击中惊醒过来,猛然离开她的身体。
“对不起,立美,对不起……”他自责极了,抱着头喃喃道歉,“我不应该把你当做她。”
“你把我当做她吧!”立美抱住他,哭道∶“我和她那么像,我可以和她一样——”
“不,不!”他拉开她藕臂般白嫩的胳膊,痛苦地说∶“你不是她,她从不会主动抱我,从不会主动亲吻我,不会对我说爱……她只会远远看着我,满眼的忧愁……”
“云官——”
“你看,你又错了,”他截住她后面的话,苦涩地说:“她很少叫我云官,她常常叫我云澈。”
云官是家人亲昵的称谓,而她就是不叫。
他要近,她偏要远。
立美哭了,委屈心伤,公使馆里朝夕相处两年,换来的仍是这么个结局。她直起身体,还想再努力一把。
他更快地说道∶“你出去吧,立美,我不想像讨厌立芬一样讨厌你。”
圣诞节一完,上官云澈就回中国去了,他甚至没有和立美说一声“再见”。
“公使是回南京述职吗?”立美向骆小平打听。
骆小平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是私事。”
“他还会回美国吗?”
“这个,就不清楚了。密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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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百里——翡翠玉西瓜
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有人说是小叔没拿稳,有的说是陶茉莉不肯接,还有的说是易谨行砸碎的。总而言之,我家的传家宝翡翠玉西瓜毁于一旦。
直到现在,祖母在提到翡翠玉西瓜时仍是义愤难平。她不止一次叹息,多好的东西,稀世珍宝,举世无双。就这样毁在我们家。都怪你小叔叔不争气啊、不争气。
父亲很生气,听到翡翠玉西瓜砸碎了的消息,当场打电话要汤少阳打了小叔叔重重两个耳光,三年没跟小叔说一句话。
母亲虽然没有当众评论过小叔叔。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很疼。既心疼小叔叔又心疼失去的翡翠玉西瓜。
小姑姑咬牙切齿骂道,陶茉莉,这个红颜祸水,毁我们家两样宝贝!
小姑姑宜维口里的陶茉莉是小叔叔曾经的未婚妻,她长得很美。
她的美和其他女孩的美丽不一样,她的美丽像烛火里照出来的虚无,盈盈笑着看你。你伸手一碰,便随风散了。
我在上海时见过她,所以印象深刻,更深刻的是小叔叔对她的喜爱和维护。我从没见过小叔叔那样,心里眼里全是一个人。
他们是自由恋爱,在现在都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算是开了我们家的先河。议论的声音虽然很多,但大家心里非常羡慕,连清高的小姑姑都点头赞许。
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将来我也要自由恋爱,找自己喜欢的女孩做老婆。
只是……
没想到,他们还没有结婚就分开了。
我不知道小叔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看见小叔叔很痛苦,一直很痛苦。
他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是家里最跳脱快乐的人,总有数不清的新鲜名堂带给我们快乐。后来他常常沉默,不喜欢讲话,也不喜欢聚会,他像一只蜗牛终日缩在自己的壳里。
我们全家人都希望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
但时间真能冲淡一切吗?
我怀疑。
时间只会冲走的表面的浮垢,底下的真心、真情稳如磐石,历久弥新。
小叔叔很少回国,四年了,我只见过他一次。
还是祖母过世。
沉痛的小叔一直站在祖母的灵柩前久久不动。
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他现任未婚妻——易立芬。
百铮不知首尾,叫了易女士一声,“小婶”。
易女士受宠若惊,小叔低沉着脸一言不发,私下里把百铮骂个狗血淋头。
百铮吐舌抱怨,小叔叔真凶!
我不由地想起在上海时,我叫陶茉莉“小婶”时,小叔脸上的表情不知道笑得多么欢畅。
那时候,他多高兴。带着我四处游玩,还带我骑马,办舞会。
我好奇地问汤少阳,小叔和陶小姐是为什么分开的,他们吵架了吗?
汤少阳摇头,低语道,也不算吧。我记得陶小姐最后来南京找云官少爷的时候,他们心平气和,没有吵架,连高声都没有。云少那么喜欢密斯陶,我以为他总会原谅她的,没想到还是分开了。
我真不明白,既然没有吵架,为什么又会分开呢?
一个另嫁他人,一个义无反顾远走天涯。
这是我小叔叔的爱情故事,本与我没什么关系。
可是由于他自由恋爱的失败殃及池鱼,母亲突然改变本来已经同意让我自由恋爱的想法,对我喜欢的女孩多方挑剔。
她觉得我爱上的人并不适合做我的妻子。
云澈和茉莉是自由恋爱吧,茉莉还是那么温存的女孩,家世简单,你看结果如何?百里,你再看看绵绵。全天下的女孩加一块也没她事多,还有她爸爸妈妈,你觉得将来能好吗?
我说服不了母亲。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走投无路只有写信到美国搬救兵。
小叔,在这个家里我除了你再找不到任何人来帮我。
收到我的求救信,小叔很快从美国赶了回来。他风尘仆仆来到北平和母亲彻夜长谈,他们讲了许多许多话。
开始时,母亲态度坚决,直到小叔说,大嫂,失败的是我,不是自由恋爱。
我看到小叔在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泛起的涟漪,他的心里应该还有一个位置为某人一直保留。
原来,陶茉莉伤他如此深!
母亲沉默了,终于松口同意我和绵绵的婚事。
我兴高采烈安排婚礼,小叔却缺席了典礼。
百里,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接到通知,我被调任英国,必须马上出发。
小叔,时间紧得连我的婚礼也没法参加吗?要不然,我去找二叔,他是你上司,肯定有办法。
不是的,百里。去英国之前,我……还想去个地方。
哪个地方?
你就不要问了。
小叔目光躲闪,分明微红了眼睛和脸颊。
我忽然有种感觉,他想去的地方是——上海。
我没追问下去,也许是害怕我的预感是错误的。
看着小叔叔鬓角的白发,沉稳的背影,我多希望他急着赶去上海就能见到他想见的人。
我忽然也懂得小姑所说的两个宝贝是哪两个宝贝,一个是翡翠玉西瓜,一个是我的小叔。
我也懂了一定是小叔自己砸碎了翡翠玉西瓜。
爱人的心就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全心全意的付出真心捧到她的面前。
她不要,他只能把它砸碎。
破碎的翡翠玉西瓜修补不了,但愿爱人的心还可以捏合起来。
只要彼此心里还有对方,就永远走不出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