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回来,茉莉就病了。
病在身体也病在心上,一场感冒迁延反复。
时间于她宛如停在了南京,她的心也留在南京。
窗外的阳光一天一天明亮,茉莉却在慢慢枯萎。
茉莉病了,易谨行的身体却在康复。现在的他已经能坐起来,虽然仍不可以走路。易父从德国购来的轮椅小巧轻便,坐上它易谨行就可以出门,甚至是去报社工作。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常常去看望茉莉。他看到茉莉绝望的眼,也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肚皮。
该怎么办?
时间一天天流逝,过去已经是不可追忆,而未来的每一天都需要活着的人去继续活着。
吕碧雪从报社辞职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富贵闲人,她极力挽留茉莉和她同住。
“我在上海没有亲人,你也是孤身一人没地方可去,不如就住在我家,将来生了小囡囡就是我的干女儿,生了小子就是我干儿子。你放心,他们就是我亲生的孩子一样。”
碧雪的帮助是雪中送炭解了茉莉的燃眉之急。她无从拒绝,茉莉身无长物,离开家庭或是男人根本无力养活自己。
现实残酷,一日三餐,顿顿迫在眉睫。过去她不是依靠易家,就是上官云澈,现在这番田地。没有帮助,即使生下孩子也不过是一起去跳黄浦江。
没有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大家好像商量好了集体遗忘了孩子有爸爸的这个事实。仿佛他(她)是从天而降天生没有爸爸。
春天来了,今年雨水稀少,没有往年阴雨三月,每日阳光凛冽,光芒灿灿。
三宝推着易谨行来看望茉莉,他们买了许多东西,葱油饼、蟹黄膏、糯米鸡、糟鱼,都是以前茉莉喜欢吃的,还有一些给出生小孩衣物。
“易谨行,你发财了?买这么多!”吕碧雪大大咧咧拿起花花绿绿的小衣服褂子笑道:“哎呀,我都买了好多,你下次别买了。我们俩都买重复了。”
“没事,买重了就买重了。”易谨行看着无精打采的茉莉,阳光在她脸上,皮肤白得可以看见下面流动的血管,她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他和吕碧雪的谈话,但她的心,早不知飞到哪里。
“报社已经同意我在家写稿,每日一篇。这样一来,我一个月能挣三百多块。我和父亲讲了,他也同意我搬出来住,还在长平里帮我买了栋小洋楼单住。”
吕碧雪听出他话里有话,故意接着问道:“你在家住得好好,搬出来谁照顾你啊?”
“自己照顾自己呗。”他自嘲地说,马上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茉莉。
吕碧雪识趣,借口走开。
房间里只留下了他们,失去了吕碧雪的存在,易谨行突然觉得拘束起来。
易谨行低头捏了捏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膝盖,想说的话他在家演练了许多遍,可到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他的双腿和茉莉的孩子都是他的懦弱和自私造成的后果。
茉莉,我们重新开始吧!忘了上官云澈,忘了易立芬,忘了过去的种种,重新开始。我会把你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
“茉莉……”
“二表哥。”
“是、是。”易谨行心脏一惊,忙把轮椅往前挪一挪,道:“什么事啊,茉莉?”
“喔,”茉莉轻轻的抬起眼睛,颤颤的睫毛上凝成一颗一颗水珠,她低首无意识转动手上的玉镯,道:“二表哥,你下次来的时候代我看看,双井巷的紫藤花开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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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谨行颓废地从茉莉房间走了出来,吕碧雪正笑盈盈地坐在客厅等着他,他看着吕碧雪轻轻摇头叹气。
“被拒绝了?”吕碧雪笑着拿过桌上的酒杯,满上血似的液体,她一开始就料到这个结果,茉莉的心不会再容纳任何人。
“你别费劲,”吕碧雪把酒盏推到他面前,轻笑着说:“她的性子你不了解吗?”
爱上谁就是谁,难以改变。
易谨行费了全力才在她心里拔走自己,现在又想把自己放进去。他以为,人的心是可以随意打开又关上的抽屉吗?
“茉莉,茉莉不晓得!上官云澈是永远不会回头了!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满页的版面全是他和立芬——”易谨行气愤地捏紧拳头,话说不下去,想到屋里的茉莉又是一阵心痛。
吕碧雪摇了摇杯中的红酒,一个订婚典礼也搞得兴师动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似的。易立芬还真是……有点心虚啊。
“上官云澈那样的男人最不差的就是女人,一开始我就警告过你。”茉莉摊摊手掌,“富家公子,始乱终弃是他们的本性。”
易谨行抿紧嘴巴,用力转动轮椅的车轮过去,拿起吧台上的红酒瓶对着嘴就是一顿猛灌。
他恨死了曾经的自己,都是他的一念之差,害苦了茉莉。
吕碧雪不阻止他狂喝,慢慢饮着自己那杯。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茉莉的。只要有我在,她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你?”易谨行红着眼睛,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道:“不用,她和孩子我会照顾。”
吕碧雪笑笑,不想揭穿他。夺过易谨行手里的红酒,骂道:“你知道这红酒多贵吗?你当水喝啊——”
比起易谨行,吕碧雪是更不喜欢上官云澈的。开始,她也说不清讨厌他的原因,后来才知道,也许是自己看穿茉莉真正爱的是上官云澈而不是易谨行。所以,她有意无意,总在他们直接制造风波。她故意让上官家误会也要上官云澈误会。
有时,她甚至坏坏地想,歌颂的爱情不是无坚不摧,穿越时间吗?真爱是不会分开的,会分开的一定不是真爱。
茉莉伤心,她也伤心。她愿意用金钱、用时间,用物质来呵护她。即使明知道茉莉此时最需要的是上官云澈。
孩子有什么关系,十个她吕碧雪也养得活,反正她有钱,大把大把的钱。
她想,将来等茉莉生下小孩,她们可以一起去环游世界,那该多有意思啊!
有了钱、有了孩子,茉莉总会慢慢晓得,有没有男人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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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立芬如愿以偿做了上官云澈的未婚妻,最高兴的莫过于陶丽华。她不止一次在神明前谢恩还愿,感谢老天爷的垂怜,让她可怜的女儿苦尽甘来。
来道贺的人群踩破了易家的门楣,每天来双井巷的达官贵人川流不息。
陶丽华过足了未来丈母娘的瘾头,现在生活的重中之重就是为立芬准备嫁妆。她一个劲的催促立芬快快结婚,省得夜长梦多,他们一天没结婚,茉莉就是她的心病。
整个易家没有敢提茉莉,所有人都选择遗忘这个女孩。
从南京回来后,易立美闭嘴不言,一门心思准备下半年的出国留学,她不想留在家里被欲念毁灭。只有易立景初生牛犊不怕虎,傻乎乎地对陶丽华说:“姆妈,这算哪门子事?先是茉莉表姐又是姐姐,这也太龌蹉了——”
易立景的话音未落就吃了母亲一记耳光。
“立景,我警告你别乱说话!什么先是茉莉后是立芬的?这上官云澈一开始就是立芬的!是茉莉横刀夺爱,现在是物归原主!”
“那茉莉——”
“住嘴,你再说,小心我再抽你!”
“姆妈,你别气。立景还小,什么都不懂。”立芬软软地在陶丽华面前撒娇道:“我觉得姆妈还是送立景出去留学个一年半载比较好,这没喝过洋墨水的人就是眼界比较窄。”
“易立芬——”
易立景气得浑身打颤,被立美死拉活拽地拖走。
两姐妹回到房间,易立景仍伤心地啼哭个不停。
“快别哭了吧。”立美安慰着泪眼婆娑的妹妹,“我早警告过你,大姐现在一门心思要做上官家少奶奶,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你敢往她那枪口上撞,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大姐黑了心,姆妈也不明事理,大哥也跟着起哄。全家里我看只有二哥还清明,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我也倒看看,将来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别提二哥了,”立美望着窗外的桃花,幽幽叹道:“他是假聪明,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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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谨行搬了新家,平安里一幢灰色的西式旧院,夹在高楼里很不起眼。
挑了一个阳光上好的春日,吕碧雪拉上茉莉一同来恭贺他的乔迁之喜。她怕茉莉窝得太久,在家里闷出病来。
小楼不大,两层而已,对于易谨行来说,其实一层足矣,另一层是为茉莉和她的孩子准备的。
经过枪伤,他颓然一阵,看见茉莉从南京受了情伤回来,忽而又振作起来。他觉得自己还不能倒下,对于茉莉,他还有一点点作用吧。
“茉莉,你看这里如何?虽然不大,但足够温馨。院子里我们种上些桃李,过几年就可以看桃李春风……”
茉莉淡淡听着,没有深领其中的含义。
直到易谨行又带她去参观房间,育儿室里的小木床,窗上脆响的小风铃,小书架上外国画册儿……茉莉饶是再蠢,都明白什么意思。
她脸红耳赤,育儿室站都站不住脚。她感到一种奇耻大辱,对她人格的侮辱。
易谨行把她当做什么人!把她的孩子当成什么!
“茉莉,和我在一起吧。”易谨行兴冲冲地握住她的手,缱绻地放在脸边摩挲。
“放——放开我!”茉莉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她是不爱他的了,怎么还会再次接纳他!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舍得自己的命也舍不得他。
易谨行错愕地看着茉莉,不相信那少女时就追着他的女孩会有胆量和勇气挣脱他的手,还用厌恶地眼神看着他。
“茉——莉!”
茉莉没有说话,低着头跑出了他的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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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茉莉的肚怀越来越大,她脸上和身体丰腴起来,比消瘦时更添美丽。
她对生活的打算,目前全心都是这个孩子。
吕碧雪是个好人,非要做孩子的义母,对她和孩子施以援助。她甚至计划要带茉莉去英国,她讲,英国是文明的开源之地,最利孩子的教育。
碧雪的大恩大德,茉莉无以为报。又深深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连孩子都负担不起何以当一个母亲?
四月的一天,姑父易贵风突然拜访茉莉。
自从武汉回来后,这是茉莉第一次和姑父见面。她未婚先孕,在长辈跟前总是无脸的。
易贵风很和蔼,没有流露半点看轻她的意思,宽容地让她先坐。
“姑父,您先坐。”
“你坐,你坐。我们之间就不要讲什么客气了,你现在身体又不方便。”
“是……”
未婚先孕不是光彩的事,茉莉红着脸垂首坐下。
易贵风沉默好一会儿,他的目光从茉莉的脸上移到她的小腹又移到她的脸上,“茉莉,有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快……五个……”接下来的话,茉莉再说不出来。
易贵风点了点头,望着窗外细雨霏霏的天空,道:“茉莉,我今天是专程来向你提亲的。”
提亲?
茉莉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姑父——”
“你别急,茉莉。这件事我已经和谨行商量过,他同意。”
茉莉激动地说:“姑父,二表哥是想帮我。我谢谢他的好意,但我不能连累他。”
“茉莉,你先坐、先坐。”易贵风安抚着小脸通红的茉莉坐下,温言宽慰她道:“这件事表面上是谨行帮你,其实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一帮谨行。”
茉莉只顾低着头哭泣,完全听不明白姑父话里是什么意思。
“茉莉,你听姑父讲——”易贵风为难至极地看着她,“谨行没有生育能力。”
“所以将来你们结婚以后,这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谨行都会视如己出。这个孩子就是易家的孩子。”
茉莉捂着嘴不住流泪,她不敢想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都又知道姑父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易贵风一直垂头摩挲自己的指关节,他也是难,作出这个决定非常不容易。
“茉莉,就算一个老父亲最自私的请求吧。我知道对不起你,嫁给谨行就是嫁给一个包袱,一辈子拖着他。可谨行需要一个孩子养老送终。将来百年,中元节没有后人祭拜烧纸该多可怜。”
“呜……呜……”茉莉哭得泣不成声,她愿意照顾二表哥一生一世,但不是作为他的妻子。
她怎么可以让云澈的孩子叫别人爸爸?
她的孩子是云澈的骨肉啊!
“茉莉,算姑父求你——”易贵风老泪纵横,作势朝地上跪去。
“姑父……“茉莉一把拉起他的胳膊,还能说什么。她寄人篱下,飘零如斯,是姑父和姑母收留了她,虽然双井巷并没有给她多少温暖,可至少有一个安稳的家。
”茉莉,孩子至少需要一个姓氏,不沦落被人嘲笑为私生子。”
茉莉哭了,啜泣着深深把脸埋在手掌。
云澈,云澈……她该怎么办?失去他的照拂,她就像失群的孤雁找不到回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