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谨行虽贴身采访过肖劲锋,但肖劲锋不会告诉他。原本他从外交部要高升到内阁,但他主动要求平调到财政部,也如上官宜维说的那样是为着云澈而来。
他到任财政部后下的第一个任命就是把驻上海办事处的上官云澈连升三级,直接晋升为工商总长,分管进出口贸易。
这是极好的肥缺,当今总理便是从这个位置一路高升上去。
上官云澈拒不接受,一纸辞呈递到他案前。
肖劲锋压着不批,来到上海特意找到妇女革命委员会工作的易立芬,当面即问:“听闻你是云澈的女朋友?”
他的声音是那么动听,态度又是那么和蔼。易立芬又是好出风头凡事要强的人。在同事惊诧的目光中,强烈的虚荣心使得她骄傲的点头默认。
肖部长央请她相助,她不能拒绝。
她想得很好,只需对上官云澈蜻蜓点水般稍稍提起就行,他同意便罢,不同意她也算对得起肖部长。
可惜易立芬太高估自己在上官云澈心目中的地位,也太不了解云澈这个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肖劲锋”三个字像捅了上官云澈的马蜂窝,惹得他大发雷霆,当面拂袖而去。
开始,易立芬还天真地以为年轻男女吵嘴负气,三五天气消了自然无事。没想到,上官云澈顶上真,彻底断了和她来往,见了面也当陌生人一样。立芬慌了神,去找上官宜维,宜维同情她,但爱莫能助,她这个弟弟最是无理取闹,被宠溺坏的,他这个细姐的话他只当耳旁风。易慎言为立芬亲自到上官府邸赔礼道歉也吃了门房的闭门羹。
男男女女谈恋爱,不怕热只怕冷,冷一下没关系,冷久了就成了过去式。况且上官云澈这块唐僧肉,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如花的小妖精。
闻传,他现在的女伴是甄家小女——甄韵仪。
骑马场时甄韵仪和立芬生了龌蹉,平白被教训一顿,正没出气的地方。现在还不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故意人前人后炫耀和上官云澈非一般的关系。两人不是一起去百乐门跳舞就是一起野餐打回力球。立芬气得要命,思前想后,家里人是断帮不上她的忙。兵行险招,目前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她。
“茉莉、茉莉,求求你了!”
“我?不、不、不。我怎么能帮你。”茉莉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退身几步站到窗前的兰花盆前,手指紧张地揪着青瓷盆里细嫩绿叶,“我嘴笨得很,一说话还脸红。怎么能帮你和他言语?”
“茉莉,求求你,要是你不帮我,就真没人可以帮我了。”
立芬全无一点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她要是还有任何一点别的办法,都不会来找茉莉。
“可是——我真的不行。”茉莉为难的皱眉,不是不想帮忙,实在是她能力有限,大表哥都办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到?再说上官云澈油嘴滑舌她怎么能说服得他回心转意?
立芬拗哭一声扑倒在茉莉床头的五彩鸳鸯枕褥上抽泣起来,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甚为伤心。
茉莉心慈耳软,大为不忍,踌躇不决,好一会走过来拍着立芬的背安抚道:“立芬,你别哭,我……我豁出去答应你去找他就是。”也不算贸然拜访,她还要把把鞋票还给他的,正好趁这个机会一起把事情了结。
“立芬,只是我见到他该怎么说起你哩?要不你写道歉封信给我转交给他?”
“不、不。”立芬破涕为笑,忙擦干眼泪。知她入壶,细细面授机宜:“你不要说别的,就……请他来看我,讲我病了,病得很惨……快不能活。”
“可是——”茉莉上下打量立芬一会,道:“我一说谎就会脸红。”
“这不是说谎,哪里是说谎?我是真病了,病在心里!”
易立芬指着心脏的位置,她早想好一切,根本容不得茉莉说:“不。”
“好……好吧。”
“茉莉,你真好!”
易立芬从上到下把茉莉重新打扮一番,白色圆领小洋装,蝴蝶状泡泡袖,腰身紧窄窄的束根小指头粗的红皮带,十八幅的大摆裙,玻璃丝袜,尖尖的红皮鞋,头发结成马尾。
衣服还是以前立芬做女学生时的旧衣,三五年了,茉莉穿上后十分清纯甜美。易立芬都有些后悔,上官云澈本来对茉莉就有些意思,她这不是为他们穿线搭桥吗?又一想,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也只有用茉莉做饵赌一把,能不能拉回上官云澈的心在此一举。而且即使上官云澈对茉莉有意思又怎样?茉莉的心牢牢的在易谨行身上,死也离不开的。
立芬假惺惺地笑道:“茉莉这么好看,简直会把人魂勾走。”
“哪里?不许笑我。”茉莉脸皮薄,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你再说,我就不去了。”
“好,不说了。”立芬出去叫佣人备车。
镜子中的人是自己吗?
茉莉新奇的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摸摸腰间的皮带扣,冲镜子中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笑笑。都说洋装舒适,今日一穿,果然比旗袍轻便舒爽。除了脚上的鞋……立芬的脚比她的大,穿不得。脚上的皮鞋是立景的,穿上后有点紧。穿小鞋的滋味确不好受,脚趾受罪,走多路血液不通,胀痛。转念茉莉又安慰自己,只一会功夫,车去车回,费不了多久辰光,回来便换下,总不能穿洋装配布鞋,不伦不类。
别克轿车载着茉莉在马路上风驰电掣,很快来到苏州河附近,跟所有的江南豪宅一样,这也是一所外朴内秀的重重庭院。它的门楼玄铁大门掩盖在幽幽绿荫中。并不十分奢华,看上去一色的粉墙黛瓦,在恬静悠荡的,倒映一幅黑白相间的水墨画。
司机阿三没报易家姓名,伶俐地只说:“陶小姐拜访。”
“请回吧,先生不在。”门房硬梆梆顶回来。
阿三递上根茄立克香烟和五块的大票子给门房,小声笑着:“劳驾,你看小姐出门一趟不容易,有急事找云少。”
门房接了钱,伸出脖子往别克轿车张望一下,看见茉莉端端坐在车里,油滑的想:上官云澈是飘风戏月的班头,此姑娘又是花容月貌,莫挡了她的驾,到头来吃不消的还是自己。他小声对阿三道:“骗你做甚,先生真不在,一早和袁公子出去耍去了。等了白等,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劳驾,请问云少上哪耍去了?”
“他哪会告诉我?”门房心里暗想:“即便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五块钱打发谁啊?”
阿三想了一会,“要不我们进去坐坐,等云少回来。”
门房眉目一瞪,尖刻地说:“你当这是哪里?电影院还是幺三堂子!要等就在外面等去。”说完,袖袍一甩,再不理他。
茉莉坐在车里,看阿三去很久,又阴郁着脸回来。便道:“阿三,他要是不在家,我们就回去吧。”
“别啊,茉莉小姐,没见着人,回去不好跟大小姐交差。”
“可是——”
“没事,茉莉小姐,你就在车里坐着,说不定上官先生一会就回来了。有钱人家都如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没事,我们等等,等等。”
这一等,茉莉足足等了几个小时辰光,饶不见人来。几次要回去,都被阿三挡了。这阿三领了立芬的命令,没见着人不许回来。
易立芬可把茉莉坑苦了,在狭小的车厢里枯坐几个小时,上午挨到下午,惨过坐牢。日影西斜,皮鞋夹得趾头钻心的疼,累得茉莉几乎要哭。
好不容易,宅子外的马路有辆小车驶了过来,阿三眼睛一亮是上官家的林肯。
"啊呀,终于来了!"
阿三下车打开车门,把快虚脱的茉莉扶下车。
一个俊朗的青年从车上跳下来,汤少阳看清茉莉,惊讶地快走几步。
“陶、陶小姐?你是——来见云少?”
茉莉点点头。
不消自言,她的来意汤少阳也明白七八分。这位陶小姐的事他拿不得主意,非要上官云澈自个定夺。
汤少阳呵斥门房怠慢了娇客,门房战战兢兢对茉莉态度大转,恭敬请她入休息室等待,连带的阿三也风光起来。尔等佣人一看,立即调转风向,忙不迭沏上热茶,送上汽水、苏打水和可乐,端上陈皮条、盐金橘、话梅、烤扁橄榄、杏元、牛奶饼干。茉莉在车里已经熬得饥肠辘辘,喝了几杯热水和点心,慢慢缓过劲来。
上次开“五月花”舞会时,她只被这宅子里五光十色的电灯霓虹和铺天盖地的花朵吸引住目光。今天白日,褪掉浮华,才体现出建筑本身的美丽。其中既有传统的巨柱、门厅、轿厅、花厅、备弄,也有西式的弹子房、会客室、纳凉室、网球场和汽车间,还有一栋独立的小洋楼。总体格局纵三进、横三进,周围还延伸出许许多多的耳院和支弄……
茉莉的眼睛目不暇接,完全被震撼住,在这中西合璧、精致高雅的建筑面前,易府的房子相形见绌。
汤少阳安顿好茉莉,立即去电话室给回力球馆打电话。
回力球馆在亚尔培路路口,在逸园附近,里面还有一家意大利餐厅,颇为著名,每回上官云澈打完回力球,再去餐厅酬酢,顺便玩一会赌博。
"喂,少阳,什么事?"上官云澈的声音懒洋洋的传来。
汤少阳把茉莉等了一天的事简明扼要在电话里叙说一遍。
"喔——"上官云澈拉长了尾音,不太耐烦地说:"要她走,我不想见她。”为了肖劲锋的事,他正心烦得很,没心情花前月下。
"是。"尽管汤少阳对上官云澈的决定感到意外,嘴里却飞快应承下来。
收了电话线,他砸砸舌头,大步向休息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