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官——”
“你要是还想讲肖劲锋的话,就请免开尊口不如帮我看看宴客名单!”
硬生生的软钉子把宜维的话全堵在嗓子眼,宜维恨恨瞪着弟弟,眼角余光扫过桌上摆着的请柬,黑色字体干净有力写着的却是最娇柔的花朵。纤细玉指从众多请柬中拎出那一张特别的,不屑拿在眼前轻哼道:“啧啧啧,现在的女孩跳舞那是不一定会的,但雀牌几乎个个都会。刚才我们牌桌上还有人在讲,易医生家有个亲戚的女儿,年纪不大,极爱打牌,常常输光零花钱不算还要倒欠,更可笑的是把别人送的鞋票都抵做赌资……”
“侬到底是个啥子意思?”上官云澈脸色一变,眼底都是熊熊火光。
上官宜维把请柬轻飘飘掷到桌上,微笑着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送她鞋票的那个人很——可——笑。”
说完,不等上官云澈爆发,轻灵的闪到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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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上官云澈大请其客,在家里开“五月花”会。起先上官云澈并没有特意定好赏什么花,汤少阳怕不中他意,从花市真拖回一大卡车,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有三色堇、雏菊、芍药、迎春、海棠、桃花、白玉兰、风信子、月季……这么多的花卉迷乱人眼睛。到底叫赏什么花会?芍药、月季?最后点子王袁肇君说:“不如就叫五月花会,名好,意义更好!”
主题一定,便拉开架势。许多张长条桌子联接起来,上面铺着金色长桌布,摆上鲜艳的鲜花。厅里、院外、阳台屋檐、都是各色的花朵,开得无比娇美。还别出心裁叫花匠照着外国画报扎出几个玫瑰花拱门,配上紫色缎带蝴蝶放在进门处,真如万花环绕。西式客厅的楼板,擦得闪闪发光,好让大家跳舞。一排两张紫檀长案,一边陈设牛乳、蛋糕、酥心糖,一边是汽水、啤酒、咖啡。还有一列西装制服的白俄人正在演奏西乐。上官云澈是财政部的人,最跟潮流,现下流行什么,他玩得比谁都好。羽毛球、壁球、网球他都在行,连骑马、游泳、划船都行。
爱他的女孩宛如过江之卿,他也博爱。刚刚和当红电影明星珠宝宝小姐打得火热,转脸就和名媛易立芬调情跳舞。
花园里花木繁茂,玉兰花开到最好的时候,每一颗树丫上还挂着五彩缤纷小彩灯在随着音乐闪闪灭灭。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在乐曲声中欢歌笑语,依偎缠绵。
侍从室接到松岛来的专电,还好不是上官博彦的公务电话。要是上官博彦知道云官在上海每天莺歌燕舞,左拥右抱……
汤少阳光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是的,夫人,我是少阳。”汤少阳拿着电话肃然起敬,好像夫人惠阿霓就站在他的眼前:“……云少在忙……夫人,需要请他来接电话吗?”
他支支吾吾一说云官在忙,电话那头的惠阿霓便通透几分,笑着嘱咐几句。
挂了电话,汤少阳还没缓过神,身边的同事鲁岩问:“要不要告诉云少,夫人来电话了。”
“这个自然。”汤少阳点点头,接过鲁岩递过来的香烟,接了火,没动。远处白俄乐队“吚吚呜呜”弹的外国音乐,像嗓子含着弹簧,含含糊糊。
“云少这次不会是来真的吧?”鲁岩吐出两个烟圈,问:“跟他几年,没见过他和一个女的腻歪这么久又是骑马、喝茶、打球、还看戏、组织舞会。”
“怎么奇怪?男未婚女未嫁又都是年轻人。”
“不是。”鲁岩又敲出根烟点上,“他是事多精,不总喜欢和松岛拧着来吗?我总觉得他这次玩得过头。”
“别吃饱了饭没事瞎觉得了。”汤少阳打断鲁岩的话,低头猛力把烟头在摁在烟灰缸里按灭过去,“自己干好自己的事就行,莫到头来自己给自己添堵!”
“是。”
茉莉不擅运动,走路都嫌腿软,跳舞就更像同手同脚的丑小鸭。今日若不是立芬死拖着她来,她也不会来。
来了,茉莉就后悔了。
满园子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女孩皆是一水好看的洋裙洋装。而她身上的旗袍虽是半簇新款式,但终是不合时宜。像前清的遗老遗少,留着辫子穿着长褂站在端着香槟、西装革履的新时代面前的茫然无措。
唉,也没有做错什么,就是站错地方。
来已来,躲亦躲不过去。面对众人目光,茉莉的脸刺辣辣发烧。现下立芬早不知跑哪里潇洒,她只好自己找个阴暗、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待着,尽量不让人发现。
茉莉斜依着沙发扶手看姿容艳丽的男女在舞池中飞旋,偶尔他们打情骂俏的笑声会不小心飘落过来,不禁令她动容。
她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自由和美丽。这种肆意飞扬的快乐即使不属于她,也使她脸上泛起一层温暖的笑意,手指不禁在膝盖上随着音乐敲击。
谨行表哥如果在该多好!茉莉按捺不住感叹。想到他,少许的欢乐立即消失不见,忧愁重新爬上脸庞,欢乐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汤少阳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说的话上官云澈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他看见云澈的嘴角微微浮上笑意,眼睛里浮现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带着侵占和独爱的眼神,凶狠又异样温情。汤少阳闭嘴不言了,松岛的专电内容也不讲了。他的眼神不自觉顺着云官的眼睛看向坐在花园西北角玉兰花下的女子。
那位女子是易立芬的表妹陶茉莉。她轻裹一件普普通通玉色旗袍,面容安详,目色凄迷,她像有无限闹心的烦恼事,无从说起,不欲说起。柔软的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挽起一个公主髻,肩膀两侧搭上少许发许,她时而抬头看看舞池中的情侣,时而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娇小身躯陷坐在沙发围坐更显得娇弱和可怜。
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上官云澈的心。
汤少阳敏锐觉察到,云官对她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易立芬的兴趣,在马场的时候就是如此。
“少阳,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身体里一直流淌一种血液,那种血液就是追逐。”
汤少阳惊愕看着上官云澈自信满满的脸,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云澈指了指远处人群中娇笑的易立芬,再指指玉兰树下的陶茉莉,“你看她们都是女人,可征服后者的快感远远高过前者。”因为勾引一个良家妇女远比勾引一个荡妇困难,而难度越大成就感越强。
“云少,你是真的看上陶小姐了吗?”汤少阳问。
“nonono”云澈摇摇头,狭促地笑着说:“我是狩猎者,只是看中猎物,而不是看上。”
汤少阳没有说话,其实也没有必要说话,上官云澈不过在称述事实。既然是游戏一场,他根本不在意她本质是怎样的女孩。他告诉自己,陶茉莉收下鞋票就行,是卖了还是当了他都不在乎。
她是他的猎物、桌上的筹码,他在乎的是输赢,不是陶茉莉这个人。只是今天看见茉莉脚上的旧布鞋,他心底里仍渗出一股怒意,感到被玩弄,被愚弄的可笑!从他懂事开始,送东西于女人,哪个不是欢天喜地,如珠如宝的珍藏,即便是不易保存的鲜花,就是放到花瓣枯萎也舍不得丢弃。
而她……居然转手就卖了!
够胆子!
汤少阳看着上官云澈的背影,隐隐有种不安。陶茉莉不像云官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柔弱安静、无声无息。可是温存女孩并非没有力量,是人们太容易忽略温柔背后超乎寻常强大的坚持力和耐力。我们的身边从来不缺乏此种女子,她们也许就是身边一个普通的母亲、妹妹、或是邻居太太……她们扛起生活重担,默默承受,一生一世只跟一个男人,从一而终,刻苦努力。养育孩子,照拂老人。她们把才华挥洒在厨房和缝纫机上,常常蓬头垢面,不被人重视。但这不是软弱,她们能在家庭刮起暴风,破坏一切,把高山夷为平地。
“陶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茉莉拘谨地坐直身体,看着张申然羞得满脸通红,“张先生--我,我--不会跳舞--”她不擅说谎,一说谎就低头。
张申然也涨红了脸,半天没语,眼巴巴挨着茉莉的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说:“其实,我也不太会跳舞,是他们硬撺掇着我来。”
茉莉回头一看,立芬表姐正和几个朋友站在一起,打趣的看着他俩。“表姐真是太乱来了,张先生,实在对不起。”
立芬乱牵红线做月老的行为根本不管当事人的心情和喜好,只图自己开心,着实令人讨厌!
“没关系。”张申然推推鼻梁上圆圆厚厚的镜片,腼腆的说:“易小姐老好心了……”看来他确实是脸皮薄的主,若不是被旁人推着、笑着也没的勇气过来。
从在跑马场认识的第一眼,张申然就喜欢上了茉莉。他觉得茉莉温温柔柔,小小巧巧。白净的瓜子脸像中秋的酥皮月饼,一看见就甜腻腻的叫人喜欢。他想娶她回家,放在家里天天的看着、陪着。
张申然用手擦试头上的汗水,想着见第二面就求婚会不会太唐突?他拿捏不定,紧张得手掌湿漉漉地冒汗。想着想着,整个人越来越紧张,额头上冒出密匝的汗珠,大掌在裤腿上摩擦出道道水印。
他的异样,饶是慢热的茉莉也瞧出端倪。
“张先生,你没事吧?”她把自己手绢递给张申然。
“没事、没事!”张申然受宠若惊,接过带着她体温的白色手绢舍不得在头顶脑门上按着:“陶小姐、陶小姐,其实我,我……”他的心脏激动地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生平第一次向人求爱不知道该怎么说。
“茉莉。”
上官云澈像个幽灵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破坏了张申然构思的所有话题。他笑吟吟站着,春风满面,笔挺的西装,崭亮的皮鞋,更衬得张申然体胖腰圆,肥头大脑。
“啊?上官先生……”
茉莉垂下眼睑,心脏心慌意乱地跳个不停。她想到要把鞋票还给他,可他的眼神却炙热得要把她烧着,像个火球笼罩下来。
上官云澈宛若天兵天将,在张申然诧异的目光中亲热热地拉起茉莉雪白的腕子,微笑着说:“茉莉,我们去跳个舞吧。”
“啊?”
茉莉的话还在嘴里,就被云澈从椅子上拉起来,强行滑入舞池。
“陶……陶……,上……官……官……”张申然张大嘴巴支支吾吾只能眼睁睁看着。
“上官先生,请——放开!”
茉莉被他热热地拥在怀里,心窜得飞快。他的脸只隔着几寸,鼻息吹拂在脸上,微风扫过一般。近得使她不敢看他的脸,一味低头,凌乱脚步在他的皮鞋上印出无数个灰影。
“对……对不起……”她越慌张脚步错得越凌乱。
上官云澈一手紧紧握住她的素指,一手从柔软的背滑到曼妙的腰肢,把她的身体往怀里带。
茉莉觉察出他的轻薄,身体硬得像木头,大脑一片空白。
“别紧张,跳舞而已。”上官云澈温和在她耳边安慰,磁性的声音低低软软,“茉莉,跟着我的脚步,放轻松就好……”
他的声音充满魔力,使人不自觉跟着去做,他充满有自信和魅力,好像把所有一切尽在掌握又卓而不同;笑容则富有丰沛的感染力和说服力,证明他良好的背景及教育。
他和她是如此不同的人,他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明使者,带来信与爱。
“上……上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