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之一拳砸在桌子上,巨大的震力把桌子上的茶杯掀翻在地。他像不解气似的,猛力把曲起的拳头猛力不停地砸在桌上放着的信纸上。信纸薄脆如绵,但在坚硬的拳头下完好无损。
门外听见动静的张卓阳扔下手里的烟,推门进来。但见鬼三正蹲在地上收拾残碎的瓷片,王焕之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把桌上的废纸揉成团扔到垃圾桶。
张卓阳看看王焕之,再看看鬼三,想说的话全吃回肚子。他是在振武学堂正经念了两年军校的人,但在王焕之面前,像小兵一样,一招一式被压得死死。
他不服不行,认命有些人天生就是当军人的料。像王焕之,脱了西装,换上军服,转眼就从钻营的商人变成严肃的军人,一点违和感都没有。打靶、射击、格斗、分析战况军情娴熟老辣,完全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谁都不敢小觑。
王靖荛反水后,投靠宋家,马上和宋标变成八拜之交。
开始大家还以为,这位嘴上没毛的年轻人总要慢慢历练一段时间。没想到,王焕之日文了得和日本人关系匪浅,齐藤点名要和他直接谈话。有了这层关系,奉州的宋家也对他高看一眼。现在这世道,谁不想结交日本人,尤其是需要后援支持宋家。
宋标为了讨好齐藤,特封王靖荛为总司令,封王焕之为总参谋长。他们这个同盟有了共同的敌人后又有了共同的靠山。
上官厉死了,上官军并没有亡,松岛并没有败。在失去主帅后的短暂混乱之后,军队极快地重新团结在上官博彦身边。他们重整旗鼓,誓要保护燕荡和松岛,和卖主求荣的汉奸一战到底。
室外炮声隆隆,前方几十里就是燕荡。王焕之痛苦极了,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他什么时候能去见宜室?
他忍不住内心狂躁。上海一别,他和宜室分开十日。当日见她倒在血泊之中,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
齐藤送来的谍报上言得清清楚楚,宜室小产,母安儿死。
母安儿死?
这是什么意思?
宜室怀孕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啊,是他们的希望!
他却……
他亲上前线,要求督战,就是想要速战速决,不想久拖。他想要赶快结束一切,去求她的原谅。哪怕是要他跪在她面前,亲吻尘土。
看到指挥室一切如常,张卓阳挠了挠头,难道刚刚是他听错了吗?
“是是,好好!”接线员挂了电话,向王焕之敬一个军礼报道:“报告参谋长,刚接总司令电话,让您赶快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去奉州!”
王焕之怒道:“现在是总攻的关键时刻,我不能离开!把电话给我——”
“参谋长,军令如山。请您立刻出发。”
“妈的!”他揪下帽子,把它砸在插满小红旗的沙盘上。
王焕之冲到电话机前,推开张卓阳,抓起话筒,一个电话直接摇到奉州宋家。
接到电话的玉支显然大吃一惊,她用日语低低说道:“你怎么打电话来了,你不能打电话来!请马上挂电话!”
“我就想问你——”王焕之同样用日语问道:“战争正在胶着,为什么要我马上去奉州?”
“我不知道,这不是大佐的命令……”说完,玉支像想到什么似的,马上说道:“后天,宋十小姐举办生日会,是不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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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盛永伦的关心和爱护下,上官宜室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当然也不仅仅是盛永伦的关心和爱护,宜室自己也希望身体能快点康复。国仇家恨面前,儿女情长自当先放下,她和王焕之的恩怨往后再算。松岛现在正是用人、要人之际,她要赶快回去帮助母亲,协理家事。
宜室要走,最高兴的莫过于万泽。他就怕她不走,留下来会讹诈盛永伦一辈子。最不高兴或者说最担忧的是盛永伦,松岛内忧外患,兵荒马乱,宜室回去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可他于情于理,又都说服不了宜室不要走!
吃过晚饭。万泽吩咐小香收拾桌子,发现盛永伦若有所思的站在客厅的窗户前。靠在叠花的壁橱上,手托着下巴,心事沉沉。
万泽一看盛永伦这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在冒鬼主意。试试着问道:“少爷,陈博士今天来了。说宜室小姐的身体恢复得蛮好。我瞧你手上的伤口总不见好的,要不要请陈博士看看?”
“我的伤没事。”盛永伦将受伤的手在眼皮前转了转,“万叔——”他支吾半天,又没有说出囫囵话。
“少爷,什么事啊?”
“我想马上回广州。”
万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时候说要回广州。又不便多问,顺着他的话道:“那我去定火车票。你要哪天出发?”
他沉思一会,“……越快越好。”
“好,我明天就去买票,要发电报通知老爷吗?”
盛永伦迟疑一下,“……当然。”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万泽要走,马上又把他叫了回来。
“少爷,还有什么事?”
“我还是决定不会去了,你别通知大伯。”
“好。”
万泽刚转身,他又说:“不,你还是给我买票吧。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和大伯说。”
万泽从餐厅出来,越觉奇怪。盛永伦不是扭扭捏捏,藏头缩脑的人。今晚怎么出尔反尔,犹豫不决。他决定躲在门口暗处,看他要如何。
不一会儿,盛永伦从客厅出来。直接去了二楼书房,从书房出来后,马上又去敲宜室的房门。
万泽一路跟着,看着。心里只打鼓。暗暗叹道:“少爷啊,少爷,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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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永伦如此反常,万泽不敢大意。他一直在宜室门口等到盛永伦出来。盛永伦一走,思索再三,鼓足勇气敲响宜室的房门。
“进来!”
宜室坐在宽大的黑木椅子上,身上披着薄绒的米白色羊毛毯子。她那么瘦,原来丰润的脸都凹了下去,细细的胳膊像芦苇一样。眼睛红红的,才哭过一样。
她看见万泽,一点都不惊讶,勉强笑着对他说道:“万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万泽一进去,什么都不说,“扑通”在她脚边跪下。哽咽地说道:“宜室小姐,求求你就放过我家少爷吧。”
四年前,万泽也是这么跪在她的脚边,感激涕零她对盛永伦的救命之恩。当初,她是珍珠一样的美人儿,现在,她声名狼藉的坏女人。
“万叔,你快起来。”宜室伸出手,她瘦弱的双臂根本无力将一个大男人拉起来。
“宜室小姐,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万泽哭着说道:“盛家就这么根独苗。他不能,不能……”
“他不能被我祸害了,对不对?”
宜室泪如泉涌,控制不住自己不哭。颤抖着拿过桌上放着的书,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递到万泽的眼前,“万叔,你看看这是什么?”
万泽接过那张支票,吓得脸色都变了。他虽不认识上面歪歪曲曲的外国字,但是这张支票他是见过的!这是瑞士银行的本票,是盛永伦的父母留给他的遗产。盛永伦去欧洲的时候,曾带着他去过瑞士银行。
“你——你怎么会有这张支票?”他哆哆嗦嗦的问。
“刚刚永伦拿给我的。”宜室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这不是伤心之泪,是感动之泪,是羞愧之泪。
“永伦说,如果我愿意,可以用这笔钱填买德式枪械的亏空。只要能把枪械买回来,松岛就有获胜的希望!哪怕不能得胜,带着这笔钱回去,我在家人面前也会过得好一些。”
“糊涂啊,糊涂啊!”万泽在心里哀叹,“这下可全完了!”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万泽猛地把额头砸在地板上,哭道:“宜室小姐,我们少爷是混了头,这事我们老爷不知道,要是知道绝不会同意的!”
宜室啜泣着说道:“对。永伦也说,他先斩后奏,伯父不会原谅他。所以他明天要回广州去向伯父负荆请罪。”
万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要买火车票急着回广州是这个意思。
万泽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才能经过宜室同意,又不被盛永伦发现把支票拿回来。
“宜——“
“万叔——”
“什么?”
“等我走后,麻烦你把这张支票还给永伦!”
万泽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宜室。支票放在眼皮前也不敢接。这可是一大笔钱,不说能让上官厉起死回生,至少能马上疏解上官家的困境。盛永伦是被女色迷惑,昏头昏脑送出去,宜室明明很需要,为什么要还回来?
宜室低着头,一直抽泣。命运夺走了亲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无法回头。
“请帮我转告永伦,”她哭道:“我……配不上他……”
说到这里,万泽鼻子亦酸溜溜的。“宜室小姐……”
“不,”宜室猛然擦干眼泪,激动地拉着万泽的手道:“你告诉他,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无论他为我做多少,付出多少,我都不会爱他!让他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听到这里,万泽倒有些听明白。他低着头,跟着落下两点眼泪:“宜室小姐,如果我这么说了。少爷恐怕会一辈子不谅解你。他待你真是一片痴心。到时候,你和他就连朋友都做不成。”
宜室松开他的手,唇边绽出带泪的芙蓉花,喃喃自语地说道:“那最好,那最好……”
按理说,盛永伦和宜室永不相见,最开心的莫过于是万泽。但现在,他的心里并没有半分快乐。
“宜室小姐,你对少爷心狠,对自己更是心狠啊。你这样太苦,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