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香走后,整整一晚上,宜室的情绪都沉浸在老友相逢的欣喜之中。她确实高兴,入眠前还在和王焕之絮叨旧事。
“你不睡吗?明天就要坐船去美国了。”
“焕之,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回去。”宜室眨着大眼睛,露出渴盼的目光,“我真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在女校上学的时候,虽然过得也并不轻松,可总是无忧无虑的。唉,再也没有那样惬意的生活。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回松岛,好吗?”
“好。”
他勉强动了动嘴角,捻灭床头灯。黑暗中她感到额头上凑下来微凉的吻。
“睡吧。”
朦胧的黑暗中,他的背影起伏如山。宜室凝望片刻,或许她不该说吧,不应在离人面前提乡愁。
她微微叹息一声,把头贴在他的背脊,轻声说:“焕之,你要快些来啊。”
他的身形一震,黑暗中坠下两颗莫名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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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做对方向,马上就要立竿见影的效果。万泽顺着王焕之的车牌一打听,果然就有眉目。一大早,便得到确切的消息。
“是,是,是!没错!好的,好的。谢谢!”
万泽挂了电话,得得得跑上楼。盛永伦刚从床上起来,正披着真丝质地的睡袍正在冲咖啡,目光懵然的看着大呼小叫跑进来的万泽。
“少爷,有了!”
他懒洋洋的吹了吹滚烫的咖啡,问:“有了什么?你怀孕了?”
“我是说有找到宜室小姐的线索!”
“噗!”地一声,盛永伦把咖啡猛喷出来,差点烫熟喉咙。
“你、你、你说什么——”他赶紧把咖啡放下,万泽立即拿来一杯冷水和毛巾,细声嘀咕道:“瞧这出息!”
盛永伦瞪眼看着万泽,脸红耳赤。
万泽笑道:“我刚刚是说找到上官宜室小姐了!这是地址和电话!”说完,他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盛永伦。
盛永伦瞅了一眼,迅速地把地址和电话号码记到心里,清高地说道:“你拿她的地址给我干什么?我说了要去吗?我找她是看着上官家和我们家是世交的份上,看着上官伯父的面子上。人找到就好,你发个电报去松岛,同这地址和电话一同发过去!”
他拉拉杂杂说一大堆,无非是掩饰自己要溢出来的关心,想在万泽面前挣回一点面子。
万泽看着纸条,可惜地说道:“少爷,你不去啊?”
“不去!”
“那我看这电报也没必要发了。”
盛永伦听出他话里有话,竖起耳朵,问道:“怎么,还有下文?”
“因为,我得到消息。今天宜室小姐就要去美国了!这地址发过松岛也没用——”
盛永伦霎那间气得脸都白了。揪起万泽的领子,起火地问道:“你说什么!谁要去美国!说清楚!”
万泽指了指墙上的棕色铜质大钟,“少爷,你要想追回她,就别磨叽了!十点的船!”
钟摆应景地刚刚好响了起来,在他拳头下的万泽跟着钟声数着手指头念叨道:“……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看,距离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妈的!”
盛永伦松开万泽,疯了似的脱下衣服,抓起衣架上的西装和裤子,边往身上套边咬牙切齿地说道:“万泽,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他“嘭”地冲下楼去,在楼道和玄关还在喋喋不休地骂人。每一句都是脏话,每一段落里都不忘提万泽的名字,骂他是王八蛋、龟孙子。
万泽耸了耸肩膀,低头瘪嘴,顺着胸前金灿灿的怀表链子把带着体温的怀表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来。弹开之后,放到嘴巴前哈了一口白气,珍爱地用指腹擦拭一下。
“……还有时间骂人。早知道,还晚五分钟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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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脱罗梭号邮轮停靠在码头旁,这艘远航巨轮彩旗飘飘,迎风招招。口岸上的人流如织布的梭子来回穿流。密密麻麻的人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皮箱像蚂蚁搬家一样行行停停。
“号外、号外、号外——”
“快看今天的大新闻,大新闻!”
贩报的小童一蹦三尺高,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逢人就把报纸往人怀里塞。“先生,买张报纸吧,今天的大新闻!”
“不看、不看!我赶时间!”盛永伦把怀里的报纸朝报童手里重新塞回去。
他可恨眼前人潮汹涌,挪动得比蜗牛还慢,不知道他急吗?
报童撅起嘴巴,拿起报纸向他身旁的女士兜售道:“小姐,买份报吧。松岛的上官督军昨夜遭遇伏击,所坐专车被炸,和儿子尸骨无存!要不要买一份?报上还写了,这次暗杀是部下反水——不是日本人出手——”
突然,报童手中一空,报纸无端被人抽走。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从天落下一张大钞票。
报童接着钞票,欢天喜地从口袋里掏零钱,“先生,先生,你的零钱!”
“不用了!”
盛永伦一边读着报纸一边狂奔,草草把报上所有的字和内容看完。
读到最后一行,心如刀割,手颤如筛。
和上官伯父的把酒言欢还历历在目,转眼故人就成白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还和伯父相约一起去广州,他要带他尝遍美食!
“宜室!宜室——”
他推开人群,像疯牛一样往船上跑去,“滚开,让我上去,让我上去!”
被船员拦住,他便从口袋中掏出一大叠钞票往他怀里一塞。
“都给你够不够?”他是铁了心,宁可和这船一起坐到美国,也要找到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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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焕之没有料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快。本以为要到下个星期的暗杀,昨日就提前完成。齐藤不愧是暗杀组织高手,在他的调度和授意之下。一夜之间,上官厉和两个儿子全折了。
接到王靖荛发来“速回”的电报后,许剑心催促得更急。此时,王焕之必须马上赶回松岛。
现在的上官家群龙无首,是进攻的最好机会。只要能把握时机,成败在此一举。
王焕之不肯,他坚持要送宜室上船。
“少爷,现在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上官家的新闻,如果走漏一点到宜室小姐耳朵里……”
“只要事做得好,她什么都不会发现!”
“如果她发现了呢?”
“发现了又怎么样?”他瞪着眼睛看着许剑心。
许剑心摸了摸鼻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是杀她至亲,毁她家园。
“住嘴!”
王焕之扑地在他脸上就是一巴掌,喝道:“我警告你,哪怕宜室要杀我。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不许你动她一根毫毛!”
“是。”许剑心灰溜溜的道。
为了绝对的安全和保密,王焕之安排宜室很早出发,许早就登上了康脱罗梭号。
他们随行有医生、护士、和两个女佣。再加上宜室和美智子,浩浩荡荡发了两部小车,满满当当塞满行李。
王焕之慷慨,订的一等最好的船票。硕大的包厢,宽敞明亮。他把宜室和美智子一直护送上船,鞍前马后,片刻不停。
不知是不是离别在即,宜室总觉得今天他的神色莫名严肃,没有笑容,甚至可称得上苦闷。再看许剑心,同样亦是心事重重。
莫说他们,宜室自己也有点恍恍惚惚,做梦一样。她有一种不真实感,觉得好像忘带了某样东西,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恨不得把箱子全打开,再检点一次。
真的要走?
就这样走——
宜室看到船舱中不发一眼,冷冷安静目睹一切的美智子。她恐惧地想,漫长的航程,该怎么和美智子相处?她自认没有处理这等复杂情况的智慧和勇气。
美智子骨瘦如柴,和服的袖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宜室瞧她面色苍白,取来毛毯盖在她的腿上。宜室抬头的一刻,听到她在耳边轻声叹息,道:“本来我可以死在温暖的床上,因为你,现在我要客死异乡了。”
宜室一愣,不禁抬头,“你说什么?什么叫做——因为我?”该不是说是为了给她治病,她才是抛下一切,牺牲一切的人?
“你不知道?”
宜室摇头。
“那我告诉你——”
“宜室!”王焕之揉着她的肩膀,把她从美智子面前拉起来,“你的床位在隔壁。我带你过去。”
“焕之,你妈妈——”
“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她已经病得糊涂了。”
他拉着她的手,快速地穿过船舱狭窄的通道,费力地从人群中来到她的舱位。和隔壁一样,这间房也是独立的小型包间,两张床,里面有简易的桌椅,所有的东西都是固定死的。船身在风浪里微微颠簸。
随着船身的起伏,宜室感到头晕脑涨。
“我的晕船药呢,”她脸色发白地说道。弯下腰去找自己的行李,发现没有,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外:“海佳,海佳——我的皮箱在哪?得把姜片拿出来。”
她有点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想吐。
船体剧烈摇晃,他伸手把她反手搂住。紧紧抱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万千的舍不得,凝结成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太太——行李搬上来了!放哪里?”许剑心的声音像大炮一样,轰得船舱里的二人迅速分开。海佳也跟在后面进来,“太太,刚刚是你叫我吗?”
王焕之指挥许剑心把行李放在床下,宜室的手压着太阳穴的位置,心浮气躁地质问海佳,“你去哪里呢?把我的晕船药拿出来。我头昏得很。”
海佳嘟起唇,把怀里的糖炒栗子放在小桌上,“码头上的糖炒栗子不错,先生吩咐我去买一些带在船上吃。”
硕大的糖炒栗子鼓鼓囊囊塞在黄色的纸皮袋中,散发出焦躁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