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之只睡着了一小会,眼睛一睁,身边就空了一块。他心头一紧,马上坐起来,从卧室找到书房,又从书房找到客厅,再到厨房才找到想要找到的人。
“你在找什么?”看见她在,他长舒一口气,靠着门太息地问。
宜室背对着他,宽敞的美式案台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有些倒下来、有些叠放着。
“我的药吃完了。”她头也没回,踮着脚朝柜子里探望,“我记得柜子里还有一瓶的……”
他没有细问是什么药,走过去从身后抱紧她,“别找了。我把那药扔了,你现在吃的是维他命……”
“为什么?”当初那药还是他拿给她的!
他的吻贴在她的后颈,密密麻麻像小蚂蚁在爬行。还需要问吗,他想要一个孩子,这样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紧紧把她拴在身边。
“我们现在……婚还没结呢,怎么能怀孕?”宜室焦急地说。她可不想像兰香一样。
“我们结婚!”他拉起她的手,立刻说道:“我们马上去市政厅结婚!”
“焕之!”宜室吓了一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你怎么呢?结婚不是儿戏,怎么可以说结就结!我的父母,你的父母,他们该怎么想?松岛还在打战,婚事不急。”
宜室的冷静让他挫败,他垂头丧气。
“你最近很怪耶。一会结婚,一会想我怀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以前并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他深吸口气,把紊乱的气息稳住。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为自己的失态找一个借口,“大概是舍不得你去美国。”
“我干脆等你把事情办完,再出发!”
“不行!”他飞快地拒绝,语气中隐含薄薄的怒气,“出发的日期一天都不能晚!不仅不能晚,还要提前!这个星期就要出发!”
“为什么这么急?”宜室惊讶地说道:“我——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
“收拾不好就不要收拾,大不了去美国买新的!”
他的口气非常强硬,简直是不容二话。
宜室气恼又颇无奈,去美国的事,就这样被嘉禾决定,被王焕之推着往前。她这个当事人,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王焕之做事迅速,下午即让人把船票买好。一周后的出发日期,逼得宜室不得不开始匆匆打包行李。
她一边整理行囊,一边在做最后的努力。写信去松岛,给她认识的所有人写信。虽然她写了不计其数的信回去,一直也没有收到除了电报外的任何回信。她还是只能不停地写,不停地写。
她感到自己就像离群索居的大雁扑棱着潮湿而又沉重的翅膀,孤零零飞在阴云密布的天空。又觉的自己像坐井观天的青蛙,他们修起城墙,把世界和她隔绝开来。
她有怀疑却找不到破绽,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完美得无懈可击。王焕之待她比之前更细心、更体贴、更温柔。嘉禾哥哥也站在他那边,完全为他说话。
出发日期近在眼前,宜室感到自己的自由越来越小。不管是去哪,她的身边都有人不离左右的跟着。她不能随意出门,不能随意上街,甚至不能随意接电话、打电话。
小巧说,这是先生在保护太太,她看倒和防着她没两样。
因为忙着整理和收拾,家里乱糟糟的,到处堆满了箱子、盒子、袋子、许多东西随意的放在地上。
本来已经够乱的家,出出进进的人却日益增多。大门几乎日日敞开,许多人来好像径直从大街上直接踏入书房。他们的面孔,宜室一个都不认识,都是生人。
这些人看上去和街上提公文包的银行职员一样,穿西装,打领带。但他们散发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眼睛时时都透出谨慎的光。窗外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竖起耳朵。
这样的男人,宜室一点不陌生。她的家庭就是军人家庭,她的父亲、兄弟都是军人。作为军人家属,她能够透过他们西装上的折痕知道他们有没有带武器,带的是什么武器!
“他们是谁?”她好几次忍不住询问王焕之。王焕之是商人,为什么要和伪装成普通人的军人来往。
“不要担心,他们都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去美国的行李收拾好了吗?快去收拾行李吧。”他把宜室推开,敷衍至极。
他的话已经不能让宜室完全相信,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后,她心里就种下无形的怀疑种子。总是会不由自主想到他的隐瞒,再往深处想更多的怀疑就会像鼓泡泡一样浮起来。
所以,她常常不敢深想。在这汪洋如海的上海,谁能帮助她?
能想到的也只有被她推开又辜负的盛永伦。但她能去找他吗?
不,她根本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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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停当,宜室就要出发!
王焕之心里的压力达到最高的高峰。他几夜不曾合眼,眼眶青黑。睡不着,吃不下,愁闷不堪,疲惫不堪,感觉自己就像笼中鸟,飞不出去也逃不脱。他恨不得时间快快滑过,快点把宜室送到大洋彼岸。又恨不得时间慢点再慢点,因为不知道,再次见面他将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她面前。以眼泪还是以沉默。
接到他情报的王靖荛欣喜若狂,频频发电报催促他赶快回松岛。为了金钱和权势,王靖荛不仅在暗中勾结上宋家,更勾结上齐藤。他一旦和上官厉反水,那就是你死我活!
书房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后,齐藤乃花端着餐盘进来。王焕之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进来了?小巧是不会主动来我的书房的!”
书房是重地,一般不许下人随意进出,何况是性格懦弱的“小巧”。
乃花撅起嘴唇,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关系,明天上官宜室就走了。你还没有吃早饭吧?”她笑着把早餐一一放下,小小的碟子中有纳豆、味噌汤和紫菜饭团。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再不想吃也要装装样子。他拿起一个饭团咬了两口。
“还是家乡的食物最好吃,是吧?”
他喝了口汤,嘴里含糊地发出一个音节。
家乡,何为家乡?
离开得太久,自己也要模糊。唯记得门前的纸灯笼、飞扬的樱花和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
乃花抱着餐盘,看着他狼吞虎咽,满意地说道:“听说,刺陵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上官厉去刺陵的路上埋满了炸弹。”
听到这句话,喉咙里的紫菜包饭像石头一样沉重,硬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笑着把味噌汤端到他唇边,“傻瓜,吃得这么急干嘛?又没有人来和你抢!”
他接过碗,把头扭到一边。眼睛模糊得看不清事物。
“我们什么时候去松岛?”她蹲下来,满脸的温婉和柔美,“叔叔说了,我们一起。”说完,她拿起桌上的电话,“焕之君,帮我也定一张火车票吧。”
他艰难的接过电话,隐忍着要把电话砸到她头上的冲动。默默地拨通号码。打完电话,他愤怒地把话筒用力砸在电话上,仿佛那是她的脑袋。
“怎么,生气了?”乃花撒娇地说道:“焕之君,知不知道,在这个屋子中。喜欢你的女人不止那支那女人一个,我也很喜欢你,甚至比她更喜欢。将来战争结束了,我们一起回日本!我们可以——”
说道这里,她笑起来,娇羞地把头埋在掌心,“焕之君,真高兴能这样和你单独说话。更高兴你和支那女人马上就要走到终点。没有了她,你就是我的了。”
王焕之忍着反胃般的恶心,把手里吃剩下的饭团放到餐盘中。“你先出去。如果被宜室看见,我们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你也不想吧。”
她扬起甜甜的笑容,自信地道:“好,我就还忍她一天!到了明天,你就再没有理由拒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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