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疾言厉色,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两父女的争吵好不搅人。
惠阿霓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才睡着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过来。她还未拉亮床头灯。秋冉已经进来。
“怎么回事?”阿霓竖起耳朵细听,然后道:“这么晚了,家翁在骂谁啊,谁又在哭啊,宜鸢吗?”
“不是!”秋冉忙把长丝绒的睡衣拿过来,“是老爷在书房和宜室小姐吵架。宜室小姐哭哭啼啼,把太太都惊动了。”
惠阿霓裹紧丝绒睡袍,拽起桌上的象牙梳子在头上快速抓了两把,问:“家姑现在在哪?”
“宜室小姐的房间哩,宜室小姐哭得整个人都垮了。”
“有这回事?”惠阿霓皱紧眉头,急忙赶来看望小姑。
宜室正坐在床上,哭得一抽一噎,眼睛都肿起来。殷蝶香在一旁又心疼又焦心,看见惠阿霓,忙道:“阿霓,你来得正好。你帮我说说这个孩子。不知什么事和她父亲吵起来。我怎么问,都不肯说原因。把我气得——真恨死了。”
惠阿霓揣着明白装糊涂,走上前笑道:“家姑,你别气。这父女争争吵吵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没有什么大事啦。家翁还在书房没人宽解,不如,我留下来陪宜室。您去安慰安慰家翁。”
想到书房里犹自生气的上官厉,殷蝶香站起来道:“这样也好。”边走边在气嘟嘟抱怨,“唉,一个一个长大,却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听到母亲的责怨,宜室咬着唇,哭得更凶。惠阿霓走到床边,柔声细语地道:“宜室,到底怎么呢?为什么和家翁起冲突啊?”
“没什么。”宜室倔强的摇头,眼泪却出卖她的心事。
惠阿霓莞尔,搓抚着她的肩膀,“大嫂不是逼你说,是想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说,大嫂都愿意当你的听众。”
“大嫂——”宜室扑在阿霓的怀中,脸上的金豆子噼里啪啦纷纷坠落。
她哭了很久,哭得累极,身体变成小虾米伏在阿霓膝盖上缩缩抖抖的颤动。
“小姐——”秋冉蹑手蹑脚进来,小声说:“太太和老爷已经回房休息去了。太太说,让少奶奶和小姐都休息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惠阿霓点点头,刚想移动身体。宜室即抬头,“大嫂,能给我一张舞会的请帖吗?”
“你要——邀请朋友?”
“不行吗?”
惠阿霓不动声色地笑道:“谁说不行,当然可以。不过,这场舞会可是为宜鸢和平京的袁少爷所办。你可不要喧宾夺主,太出风头啊!”这话里话外是敲山震虎,大大威慑。
宜室阴郁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大出风头……”
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决定,快刀斩乱麻。她不能嫁给盛永伦,绝不能!所以,她要邀请王焕之来参加舞会,做她的舞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有所属。
惠阿霓向秋冉使个眼色,秋冉赶紧取来一张请柬。
“宜室,请柬放这儿。”惠阿霓把请柬放在床头柜上,“你想邀请谁就邀请谁,我先回房。”
秋冉扶着惠阿霓的手,两人刚走到走廊,惠阿霓迫不及待地问:“宜室和家翁为什么吵架,家翁没有和家姑说什么吗?”
秋冉把唇一翘,嘀咕道:“小姐,你不是说我不要做耳报神吗?怎么现在又来向我打探消息?”
“你这丫头!”惠阿霓曲起手指作势要敲她暴栗。
她捂着额头,“别弹我额头,我说——”
“快说。”
“老爷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是,老爷和宜室小姐一样,都没有说因为什么吵起来。他只是很不高兴。”
惠阿霓一时倒也怔住,没想到,家翁和宜室都没不肯讲明原因。
“小姐,我们要不要告诉太太,盛家来提亲的事?”
“千万不要!”阿霓在她额头飞速弹了一下,道,“这件事总归是上官家的家事,家翁和宜室都不说,我去告诉家姑?不合适的!莫到头来,宜室恨我,家翁怪我,家姑也不见得就感激我。”
“那……我们什么都不说?”秋冉迟疑的问。
“静观其变吧。”惠阿霓心想:即使要说,也不该归她说!媳妇难当,大家庭的长媳就更难当。上有公婆,下有小姑叔子,她刚嫁来上官家不到一年,根基未稳。一句话说不好,一件事做不好,不仅人得罪了,往前付出的好也都白费。最后,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媳妇还是外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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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代表诚意的翡翠项链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上官厉亲自到中央饭店向盛观恒赔罪。说的讲的不外乎是,“我是很喜欢永伦这个孩子,也想让两人结成永好。可惜宜室年纪尚青。矇昧未开,性子又不柔和……”
盛永伦听在耳朵里反反复复就是一句“宜室无福。”
“上官小姐怎么会没福?明明是我家阿伦无福才对。”盛观恒哈哈冷笑,话里话外绵里藏针。盛永伦陪坐在两位长辈身边,神情呆木。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既然是上官小姐自己的意思,我们还是应该尊重。”盛观恒边说边看身边的侄儿。知道他不仅难过,难过中又难免夹杂着自尊受损的屈辱。双重折磨,肯定不好过。
“永伦,你说是不是?阿伦——”
盛永伦猛地抬头,“上官伯父,我想找宜室再谈谈!她一定是对我有误会!”
“永伦!”盛观恒皱眉把手里的锦盒“啪”扔在梨花木的小茶几上,“你有完没完!”
盛永伦负气把脸扭到一边,嘴角的肌肉抿得紧紧的。
盛观恒看着上官厉,用一贯平和的语气说道:“上官兄,买卖不在情义在。这翡翠项链你拿回去。我们感念上官小姐对永伦的救命之恩。项链不成敬意。婚事……告一段落,就当我没提。大家还是朋友。”
盛观恒的话客套冷淡,寥寥几句已经让上官厉晓得。宜室不知天高地厚把盛家得罪了,上官家在南边从此少了一位朋友。
上官厉理亏,尴尬的说不出一句话。盛永伦听到伯父说婚事就此作罢,又气又恼,也不顾两位长辈,径直起身回到房间,把房门“砰”的关上。
如此失礼,让上官厉的尴尬更添一层。
“这孩子,一点规矩都没有!”盛观恒低声呵斥。
“上官兄不要见怪,都怪我把阿伦宠坏了,弄得他这性子……一个男孩子如此任性,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男孩不比女孩,大不了,随便嫁人就是。”
“不见怪,不见怪。”上官厉匆匆告辞。
他边走边在心中感慨,一张老脸,今天全折在这中央饭店了!
“上官督军、上官督军!”
刚走到门口,万泽小跑着一路追过来,“督军,你的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
上官厉一拍身上口袋,并未发现少了什么。万泽皮笑肉不笑的从怀里把锦盒拿出来,恭敬地说道:“这个。”
上官厉推脱,“婚事既然不成,翡翠项链我不能拿!”
“督军,请您替上官小姐收下吧。”万泽躬身一弯腰,把锦盒双手举上,“这是我们老爷对上官小姐的谢意,也是我们少爷对小姐的情义。老爷让我转告督军,永伦少爷马上就要去法国深造。我们盛家遥祝上官小姐将来得聘良人,比翼双飞!一条翡翠项链实在不值一提。”
上官厉的老脸火辣辣的烧,像被人当场打了几记狠狠耳光。他看着万泽,气得嘴巴哆嗦。伸手一把抓起锦盒,怒气腾腾登车而去。
半晌之后,万泽直起腰来。望着车影,鼻子里冷哼一声。
万泽转身回来,盛观恒依旧在椅子上维持原来姿势。与万泽一样,脸上溢满被退婚后的愤愤之色。从小捧在手心的金珠子,居然被有眼无珠的人嫌弃。怎能不让身边人气愤!
盛观恒和万泽甚至比盛永伦更生气,什么玩意,在广州多少人排着队盼望做盛家的少奶奶。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有眼不识泰山,真以为自己是镶了金边的香馍馍。
盛观恒越想越气,一手把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万泽弯腰,用手绢把地上的瓷片卷起来。重新沏上一壶最好的乌龙放到盛观恒面前。
“老爷,别生气!”
“我不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盛观恒拿起茶盏,轻掀茶盖,“我是为永伦不值。上官家的女儿不省事,上官厉也不省事!婚姻大事且能让孩子自己做主?为尊不像尊,为小不像小。我看他们家,迟早得出事。”
“老爷,我们就不能——”
盛观恒抬起眼帘,从茶气腾升的白雾后看着万泽,“你是说逼上官厉同意婚事?”
万泽点点头。
“算了吧!”盛观恒摇头,“上赶着的不是谈恋爱,是做买卖!永伦哪一点差,要这么卑躬屈膝求着她来做老婆?”
“话虽如此,但我瞧少爷对宜室小姐用情很深。”说完,他回头瞅瞅紧闭的房门,道:“我去看看少爷。”他担心盛永伦受不得这样的羞辱。
“嗯。”盛观恒饮一口滚热的茶,叹道,“去看看他吧。那个傻小子……”
“少爷,你出来吧。上官督军走了。别闷在房间里,小心闷坏身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何况还是一枝狗尾巴花。少爷,少爷——”
万泽隔着门,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也不见里面有动静。
这就奇了怪了,盛观恒朝他使个眼色。万泽赶紧去拿钥匙。
“真是傻小子。”盛观恒摇头,含在口里的茶还未吞下去,万泽急慌慌嚷道:“老爷,老爷!”
“怎么呢?大惊小怪的!”
“少、少爷不见了!”
“啊!”盛观恒丢了茶杯,急步走到盛永伦的房间。卧室、小客厅、洗手间、连衣柜都没放过。一点影子都没有。唯独半扇窗户洞开,大风吹得白色的纱窗飘起。盛观恒冲到窗边,左右一看饭店外的欧式窗台像搭楼梯一样一格一格。一个成年男人完全能依靠这些窗台跨到其他房间,甚至能跳跃到后巷。
“老、老爷,那,那是不是少爷?”万泽结结巴巴,指着后巷中的一个朦胧身影。
“盛永伦!”盛观恒怒发冲冠,一拍窗栏,向着长街,吼道:“你给我站住,站住!”
“大伯,让我去找宜室吧。”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还有没有志气啊!”
“大伯,爱情不讲志气。我去找她不代表我没志气,我不去找她,也不代表我有志气。你给我一天时间,我见了她就回来。”
“永伦、永伦!”
盛永伦的身影飞快消失,把盛观恒气得要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