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永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走,他知道有人在不远处跟着。亦无所谓,反正他这一辈子就没真的自由过。
自由于他是有限度的快乐,上帝每次只肯给他一点点。逃到任何地方都没用,盛家的声名就像枷锁牢牢捆着他。
“永伦!”
一辆小车疾驰在他身边停下,是上官厉,摇下车窗,向他微笑。
“上官伯父。”
“跟你很久了,愁眉苦脸去哪啊?”
他摇摇头,脸色晦暗。
“上车!”
盛永伦想都没想,跨步越上车。刚坐稳,汽车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留下万泽站在尘土中望车兴叹吃。看到万泽在车后跺脚狼狈的样子,盛永伦抿嘴笑起来,露出一丝笑容。
“怎么有不开心的事?”
“没有。”他耸了耸肩膀,装得很轻松的样子。
上官厉微微笑道:“年轻人不该有什么烦恼。天大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盛永伦低下眼帘,父母的死且是说睡一觉能放下的。如果真能放下,他和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是不是和伯父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
“哈哈,哈哈哈。”上官厉笑得不可自已,“盛观恒来松岛了吧?”
“是,昨天到的。”
“他那臭脾气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
“上官伯父和我大伯很熟?”
“嗯。我和你父亲也认识,你爸爸的个性就温和多了。”
“是的。”盛永伦愤愤地说道。他和父亲真正相处的时间虽然只有一年,但他父亲确实是一股清流。脾气温和,极少动怒。他唯独最生气的一次,就是回国和兄长吵着要分家的那次。
“上官伯父,你能和我说说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上官厉呵笑着看他,“怎么?你父亲的事,你大伯没有告诉你?”
“他不肯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总把我当小孩,怕我知道真相受不了。他不知道,不让我知道真相才让我受不了!”
“都是为人长辈,我能明白,你伯父的心。当年,你的父母在上海都是做很危险的事情。这些事情抛家舍业,搞不好还要搭上性命。”
“我父母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我亲眼看着那个男人把我父母杀死!生为他们的儿子,难道要忍气吞声,装得没这回事吗?”
“你亲眼看见那个杀你父母的人了?”
“是!”他一拳头砸在车座的皮椅子上,“我当时太小,看见他杀死我父母,刺激太大,浑噩间失去记忆,在街上流浪好几天。和大伯回到广州才慢慢想起来,但怎么也想不起凶手的脸。可能是上次遇到绑匪,沉睡的记忆被激发起来。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凶手的样子。”
“他长什么样子?”
“长脸,瘦身材,眼睛像冰刀一样,杀人的时候会扯起嘴角,像微笑一样。”
上官厉双手在文明棍上交握,陷入沉思。盛永伦的描述太宽泛了,除了微笑着杀人不多见之外,去军队里这样的男人一抓一把。
“永伦,你应该相信你的大伯。他是你的长辈也是你父亲的哥哥。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聊。”
他不等盛永伦回答,用文明棍敲了敲车顶,对前座的司机说道:“把我们放在君来饭店,你开车去接宜室小姐过来。”
盛永伦又惊又喜,恨不得掏掏自己的耳朵。面对盛永伦惊诧的目光,上官厉微微笑着道:“年轻人多相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先一起吃吃饭。”
父亲派司机来接自己去君来饭店吃晚饭,这可是宜室平生中从没有的事情!
她高高兴兴的登车而去。
来到餐厅,才知道在座的并非上官厉一个。盛永伦也在,他正在和上官厉谈笑风生,满面春风。看见她进来,立刻绅士的站起来,为她拉开椅子。
“宜室,坐。”
她走过去,低头坐下。仿佛屁股不是坐在餐厅柔软的椅垫上,而是坐在灼烫的火山口。眼前微笑的父亲也不是父亲,是宜鸢幽怨的脸。
阴谋、阴谋!都是阴谋!
牺牲宜家姐姐和宜鸢还不够,现在还要搭上她的未来!
上官家的政治版图中,已经有奉州的宋家,平京的袁家,还有江苑的惠家。父亲还不满足,现在又看上富可敌国的广州盛家!
他还想要什么,是不是将来嘉禾哥哥、宜画、宜维、云澈都要成为他的牺牲品!
“……这里的菜不好吃吗?怎么都不见你动筷子?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个馋猫。我做的炒牛奶一会儿就吃得精光。”
宜室抬头,上官厉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去。只留下坐在她对面的盛永伦。
他望着她,眼睛弯弯,藏不住笑意。
“我吃饱了。”她扯下领子上系着的白色餐巾。父亲不在,她也懒得装下去。
“饭既然吃完,我要回家去了!”
“别急着走。”他拉住她的手,“宜室,即使吃完饭,我们也可以说说话。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伯父来松岛了,我的心情可乱得很——”
“盛永伦,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宜室把对父亲的一腔怒火全撒在他身上。“你为什么要把我爸爸拖出来做幌子?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可以拒绝你,却无法拒绝爸爸!盛永伦,你这样做太卑鄙!不要逼我讨厌你,好不好?”
盛永伦惊呆了,没想到,宜室对他的误会如此深,也不给他任何解释机会,上来就给他扣大帽子。百口莫辩,越情急越嘴笨。
“我不听你解释!”宜室捂住耳朵。
“我不是解释!”他也生气地拉开她的手,在她耳边吼道:“我根本没有让伯父帮我!”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盛永伦,我现在真的开始讨厌你了!”
“你——”他气得大喘气,“是!我或许是很喜欢你!但是,上官宜室,我也是有尊严的人!天底下比你迷人、比你善解人意的女孩多得是!我实在没必要为一个不喜欢我的你低到尘土中去!”
多么可恨的女孩!他还没怪她无缘无故把沈兰香推到他面前,她倒恶人先告状!
“盛永伦,你说什么!”
宜室被噎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她自认自己是没有宜鸢美貌,宜画可爱。但这一辈子还没被人当面诋毁过不够迷人、不够善解人意。更可气的是,这个说她不好的人还是盛永伦!追着她、霸着她,死缠着要她做女朋友的男人!翻脸就无情无义!
“好好好!”她哆嗦着唇,指着他道:“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到此为止,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也气起来,讥讽地说道:“请问上官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过吗?”
这句话更可恶了!把过去的种种一笔勾销。
“盛永伦,你记着你这句话!”
她强忍着眼泪走出餐厅,走在大街上,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混蛋,混蛋!
说得真是轻巧,没有开始过。如果没有开始,那些拥抱和强吻又算什么!如果什么都不算,从一开始,他就不要来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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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回到家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惠阿霓正好带着云澈在客厅中玩新买回来的小木马。看见她这样,忙关心的问:“宜室,怎么哭了?你不是和家翁一起出去吃饭吗?”
宜室的肩膀一抽一搭,抹着眼睛,道:“没……没事。”说完,转身跑上楼去。
跑回房间的宜室倒身躺在床上,眼泪像小溪一样流淌。
她的心好痛,盛永伦仿佛用刀把她的胸膛划开,在跳动的心脏上面撒盐。
她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和盛永伦吵架、分开、从此再也不理,不是很好的事吗?为什么她的心会要痛呢?而且痛得她不停的流眼泪,不停的哭泣。
“宜室!”上官厉在门外敲了三下,“云澈说你哭了。是不是?永伦欺负你了吗?”
门锁转动,上官厉从门外进来。
宜室躺着不起来,也不说话,埋头把脸往床恻深处藏去。
上官厉走过来,爱怜地抚摸着女儿头上的乱发。乌黑的头发底下是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哭过之后,更添三分动人。
“爸爸,”宜室望着父亲,哭着说道:“女儿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上官厉眉眼一颤,呼吸半刻凝滞。
“你有没有真心关心过我们,想过我们未来的幸福?”
“宜室,天底下没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不!”宜室猛的坐起来,凄厉喊道:“不!爸爸,不是爱我们,根本不是!”
“那是什么?”上官厉怒然说道:“宜室,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怎么是胡说八道?你对我们,要么是根本不关心,要么是等得我们有价值的时候胡乱关心!”
“住嘴!”
上官厉心底寒颤,许得他往日脾气,早把宜室拖下来打死。今天,他僵硬的站着。看着女儿在她面前泪流满脸,声声控诉。
“我要说,我就要说!”宜室豁出去了,“扪心自问,你关心过宜家姐姐,考虑过她的幸福吗?宋毅明明就是个败家子,你也昧著心把她嫁过去!你那么疼宜鸢,可是她宁可自杀也不愿嫁到平京。你就当不知道、就当没看见一样,用肖姨娘和嘉禾哥哥来威胁她!从前,你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只因为盛永伦喜欢我,你就想把我和他捆在一起!对我和颜悦色,接我一起吃饭。你说,女儿对你意味着什么,是你赌桌上的筹码吗?是你不要时就可以丢弃的棋子吗?如果你时这样的父亲,我宁可没有父亲!”
房间里静悄悄的,唯一有声响的是宜室的哭泣和上官厉粗重的呼吸。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哭声和呼吸声又被无限放大。
宜室觉得一定完了,如此大胆敢言,比宜鸢还要忤逆。父亲会要怎么对付她,罚她、打她,还是……
上官厉举起自己的右手,宜室扬起头,满脸泪痕的小脸上满是倔强。逼得上官厉,半晌后又把手放下。
“宜室,你说我不是真心关心你们。你们又何曾真的理解过我。我每天要做许多艰难的决定。这些决定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让一部分人满意对另外一部分人又不公平。我只能做出让大部分人不满意,而能接受的决定。这必定有许多牺牲。对于宜家也好,还是宜鸢也好,我也常常感到非常难过。你们是我的亲生的孩子。可是,如果要牺牲天下的孩子去换取和平,我能做的,是首先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战场,女儿嫁到远方。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因为做我的女儿不一定会比别人有更多的自由和快乐!但我不会不认你这个女儿,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不管发生什么,做了什么,出了什么,都是我的女儿。”
上官厉走了,宜室还伏在枕上。
她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讲这些,对于孩子的婚嫁,不管反对的声音多大。他从没有展现过自己的无奈和脆弱。宜室一直不知原来父亲也会难过。高高在上的人,也有身不由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