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高悬,今夜已经过去大半。临走前,宜室随父亲去看盛永伦。
他半躺半靠在堆起的雪白色床头枕上,神情憔悴,汗水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受伤的手臂被遮在干净的白色亚麻衬衫之下。他看着走近的宜室,尽力想向她摆出“我很好,不要担心”的样子,但苍白的唇骗不了人。
“永伦,你感觉怎么样?”上官厉温和的询问。言辞间尽显长辈的关心。宜室有点惊诧地看着父亲,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从没有如今晚这般和煦和温暖过。哪怕是对最疼爱的长子上官博彦也未必有这样的和颜悦色。
“谢谢上官伯父费心。我还好,受一些皮肉之苦罢了。”
“你放心,我会倾城之力去抓捕这伙匪徒!给你、给你伯父一个交代。”
盛永伦再次表达了感谢,他倦倦地不愿多谈绑匪。眼睛不自觉绕过上官厉粘到他身后的宜室。
上官厉敏锐地回头看了宜室一眼,道:“你们刚刚劫后余生,一定有许多话说。宜室,我在门外等你。不要太久,永伦需要休息。”
宜室满脸通红,慌乱地说道:“爸爸,爸爸!我,我和他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你一起走——”
“你没有可说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盛永伦用受伤的手从亚麻衬衫下猛抓住宜室的皓腕,任由她如何挣扎,就是不放。且还要高声向着上官厉大声说道:“上官伯父,我和宜室聊一会儿。你就放心吧。”
宜室气得吐血,这个混蛋,太会演戏。在长辈面前左一声“伯父”,右一声“谢谢”。显得懂事又体贴。还说让她父亲“放心”!天可见的,他缠着她,限制她,还强吻她。他才是她身边最大的不安全因素!
等到上官厉出去,他才呲牙道:“你看,我的伤口都裂开了!”
宜室低头一看,白色的纱布上果然沁出点点红色。她不敢动了,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十分生气的道:“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我就要回去了。”
等了片刻,这个二世祖又哑巴似的不吭声。
“你到底有什么话嘛?要是没有,我真就要走了!”宜室气呼呼地回头。不察,整个人猛地被他拽到怀里。一个踉跄,两人滚到床上。她被压在他的身下,纹丝不得动弹。
“盛永伦!”这个家伙,真是得寸进尺的班头!宜室气得想要甩他一记耳光。刚伸出手,却看见他灼红的眼,正凝望于她。似凝望一幅珍贵的艺术品。
无处可逃的对视下,她的心尖猛颤,如露水颤栗在叶间。
怦然而动。
“盛……盛永伦,我命令你快放开我!不然,不然——我会让你好看!”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嘴里的恐吓轻软无力,像小猫爪子挠痒痒般软绵绵的。
他一点不怕,反而越靠越近,微笑着曲起手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还好你没事,如果你要是……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他们!”
他的手指像北极寒冰一样冰冷,和她滚烫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宜室心里乱糟糟的,他……他会不会吻她啊?如果他真吻她,她该怎么办?把他推开?大声嚷嚷?还是,还是就让他——
“宜室……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她紧紧闭上眼睛,用力地闭上,大气不敢喘一丝。
他煽动长睫,伏下身体。沉重的头颅靠在她的颈湾。
“盛永伦,盛永伦,你要和我说什么?”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相信他是真的睡着了。宜室慢慢从他身体下退出来,小心翼翼在他的脑袋下塞进一个枕头。
望着他熟睡如阿波罗的俊美侧颜,不知是该揍他一拳解气,还是骂自己想太多。
宜室露出一丝微笑,跳下床,为他把被子盖好。步履轻快地走出房间。
“永伦没事吧?”上官厉关心地问。
“爸爸,他没事!”宜室微笑着回答。她回头,看盛永伦趴在枕间,沉睡如个孩子。轻轻说道:“他只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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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和父亲一道登车返家,她把车窗摇下,夜风阵阵,撩着额前的头发,如极了情人间的呢喃。
她看看窗外的风景,又扭头看看身边的父亲。心绪久久不静,许多问题想问又有点不敢问。
父亲对她而言,像天边的云那么遥远。她是家里三女儿,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夹在中间,上不上,下不下,从小最被忽视。不如宜家是长女,得母亲欢心,也不如宜鸢可心,得父亲垂爱。她是上官家的小姐,没错。却是家里最被忽视的人,连萍海都最喜欢唠叨她。算起来,父亲和她一年说不上五十句话。所谓的对话,也常常是短问短答。
现在两人坐车里,她想问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央饭店,为什么对盛永伦出乎寻常的亲切和关心,他又是怎么认识盛永伦的?
上官厉微闭着眼帘,双手搁在身前的文明棍上。他看似闭目养神,却从眼缝中观察身边的女儿。
车窗外的灯影一盏盏扫过宜室的脸,她秀眉促起,红唇紧抿。香腮凝结一段薄愁。轻盈的光线下,光洁的脸蛋如夜明珠般闪耀。
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即使平日不常亲近。不用多言语,他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宜室在孩子中最是性情温顺,言不高声,行不乱动。他钟爱她,唯有一件,不太喜欢,就是宜室有些懦弱,爱哭鼻子。大事小事,被母亲训了、和姐妹争吵,哪怕是树叶黄了,路边的野猫死了。都要滴两点眼泪。卷入今日之事,大概是意外中的意外吧。她既然认识永伦又参与其中,有些事需得言语明白。
“宜室,你知道广州的盛家吗?”
宜室一愣,没想到父亲会主动说起。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说的是四大银行之首,连国会都要向他借钱的盛家吗?”
盛家在广州乃是几百年经商的劲旅。上海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时,广州的十三行就名闻天下,与两淮盐商、山陕商人一起并称为清朝的三大商人集团。
17世纪后期,大清帝国进入康乾盛世,在平定三藩之乱和台湾岛后,康熙帝审时度势,为了推进沿海地区长期凋敝的经济,决心解除明朝以来三百多年的海禁,实施开海通商政策。东南沿海创立粤海、闵海、浙海、江海四大海关,作为外国商船来华的贸易指定地点。
由于长期的封闭,当时的政府没有一个专门的外贸机构。在开关初期,接待西方商船的制度极其混乱,遇到大船到来,官员招架无力,洋船常常被堵在海外不得入关进行贸易。在政府无力直接控制外贸的情况下,广东官府和粤海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们公开招募较有实力的商家,指定他们与洋船上的外国商人做生意,同时代海关征缴关税,这就是中国最早的外贸代理洋行——十三行。
十三行的洋货行商人一边和洋人打交道,一边和官府打交道。个个皆是豪商巨贾,其中又以盛、伍两家为最,他们家业雄厚、资财丰裕,几乎是世界级的富豪。盛家作为十三行总商富得流油。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垮台,十三行凋敝。到了现在,没有人再提起十三行的辉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富依旧非常可观。
盛永伦的伯父盛观恒是新一辈中比较有头脑和想法的一位,精通数理,英文、西班牙文皆好。他不再安于做洋行生意,而是把目光放在利益更广阔的版图上。基于祖上既会和洋人做生意,又会和官府打交道的传统,他特别会和人打交道。所谓生意,说穿了其实就是和人打交道。世道不安宁,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路牛鬼蛇神统统来唱戏。广州的军阀不少,这几年,还有层出不穷的护法运动和革命党人。政局不稳,是做生意大忌。但每一次盛观恒都能化险为夷,不仅如此,银行还越开越大。永胜银行遍布全国。
盛观恒什么都有,唯独子息不丰,自己膝下空虚。十几年前弟弟和弟妹突遭车祸毙亡,更是斩他肱股,痛心疾首。幸得其弟有一遗孤,自此叔侄两人相依为命,越发的深居简出。
这遗孤便是盛永伦,他头顶金灿灿的家族财富皇冠。财富对他既是福又是祸。
在广州,他被称为西关大少。拥有巨大花园,数不清的奴仆,几生几世花不完的钱钞。盛字号的产业遍布世界各地。他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自由。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着他,白道的人想和他攀关系,黑道的人则想绑票。
盛永伦不在广州读书,非要跑到松岛来就是想要逃离没有自由的生活。他知道,如果留在南方,休想能有片刻自由。哪怕去上学也是要带着保镖和随从。大学毕业后直接入永胜银行上班,“自由”两个字就根本再不可能。
宜室再蠢笨,也明白父亲突然提起盛家的含义:
“爸爸,盛永伦是——盛家的亲戚?”她不敢往深处说,怕说造次。广州的盛家富可敌国又深居简出,她觉得如果盛永伦是直系的孩子,没道理会来天长水远的松岛求学。
上官厉笑笑,“你别不敢说,盛永伦不止是盛家亲戚。如果他伯父一直不娶妻生子,他就是永胜银行唯一的继承人。”
要不是在狭小的车厢,宜室一定惊得站起来。她知道盛永伦是家里有钱,但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有钱。
这等显赫的背景,让她实在不能联系到刚刚沉睡的男孩身上。
“爸爸,你是说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