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倒的秋冉并无大碍,家庭医生检查后给出的诊断是——中暑。
医生给她开了两剂解暑的汤药,再打两针维他命。
秋冉悠悠转醒时,首先看见的就是眼前的袁克栋。他今天难得闲,在她身边待了快十个小时。
他的目光炯炯如神,上下扫视她的脸蛋。
“怎……”秋冉眼睛一瞥,看见桌上摊开的相册,心脏顿时悬到半空中。整个人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你——怎么翻我的东西?”
“我不能看吗?”他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是不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她回答得正气凌然,眼睛像寒星一样明亮,“你想看就看吧。那不过是我从松岛带来的照片薄,里面都是我家人的照片。带出来就是作一个念想。”
“你怕什么?”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莞尔笑道。
照相薄嘛?他早就已经翻过一次,确实如她所说,都是家里人的照片。而且大部分都是已故的弟弟。
“我没有怕什么!”秋冉倨傲地扬起头,努力让自己不害怕他的目光。
“你还没回答我,你的枪法是谁教的?”
他的微笑让人胆寒,汗珠儿冒出秋冉的鼻尖,脑子中一万次的火车碾过。
“你要想这么久吗?”他越逼越近,几乎把她压到枕头上。
“是——”
“是谁?”
灼热的气息扑到她脸上,迫人的压力下,想要说谎何其难!
“是我的家人。”她避开他的目光,大声说道:“我的父亲、兄长和弟弟们都教过我!”
他收回他狼性般的目光,对她的答案毫不怀疑。因为不相信,她能在他面前说谎而不被看穿。
“你和你的弟弟……好像感情很好……”他的唇落在她洁白的颈脖上,一点一点刻印梅花。
她抓住身下新铺的鹅黄床单,用力地攥在手心。
“以前,只知道你和上官嘉禾感情不错。没想到,同父异母的弟弟也那么上心……”
他用牙齿咬开她的衣襟,难言的痛楚蔓上心尖。
她是柔软的女性,又是最坚强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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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冉中暑,最担忧的人不是袁克栋,不是秋冉自己,而是——越美。
她一日来得紫枫苑两三趟探病。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怕秋冉的病没好利索,会缺席星期日的文明戏。
生病是拒绝看戏的好由头。可中暑真不是什么大病,一日两天飞快地就好起来。想托赖都托赖不得。
星期日飞快来到眼前,越美一早就来到紫枫苑。
她神采飞扬,穿着漂亮的洋裙,裙子艳而不俗,衬着越美白白的小桃心脸,一双美目身材飞扬。
“哎,少奶奶,别再梳妆打扮。再不出发,我们就要迟到了!”
越美等不及地把秋冉从梳妆镜子前拉起来,小菱跺脚嚷道:“耳环,少奶奶还有一只耳环哩!”
平京城里能演文明戏的地方不多,大学是文明的发祥地,也是散播文明种子的地方。为青年慷慨地提供进步的温床。
即使是暑假,排演文明戏的海报一经贴出,致知大学的汇知堂就被挤得满满。年轻的头颅在礼堂里攒动,黑压压一片。
因为观众远远超过预期,为了增加位置。组织者干脆搬掉凳子,让所有人都站着观看。
秋冉和越美手里的请柬就变成废纸,和其他人一样挤在人群中。
秋冉不适应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窄小的空间让她不舒服。越美倒很适应,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表演者。
台上正在进行热情洋溢的表演,年轻的学子改编了古老的剧目。把《牡丹亭》里凄婉的唱词翻译成英文,果然是洋为中用。台下的学子看得入神,高 潮处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和叫好声。
“好、真好!”越美跟着学子们的叫好声跳起来,两只眼睛发光。
秋冉陪她站着,热得满头大汗。恶补几个月的英语如何比得上从小的耳濡目染?大段打断的唱词,她零星地听懂几个单词。心虚地附和,不敢多言。
戏散场了,幕后人员和演员一起走到台前谢幕。孙哲站在舞台上,和演员手拉着手,“上官宜鸢,你看见了吗?”越美兴奋地拉着秋冉的手,说道:“他也是主创者之一,真是没想到!我要去后台找他!”
不由秋冉分说,越美拉住她的手,一个劲地往舞台侧面的小台阶挤过去。
“借过、借过!”
“越美——”秋冉被拉扯着,从人群的夹缝中穿过去,转眼之间就来到熙熙攘攘的后台。
大学礼堂的后台十分简陋,没有灯光、没有茶水、没有鞍前马后的伺候。有的只是几张简易的桌子,上面摆着手绘的海报和凌乱的颜料和画笔。秋冉走近才发现演员们的戏服也是改良货,裙子上的蝴蝶、花卉,大部分都是用纸糊上去的。耳环、项链则是用彩笔直接画在皮肤上。
条件如此艰苦,可一点没有影响大家表演的热情。许多学子观影后如越美一样,激动地涌向后台,大家把表演者和主创人员团团围住,纷纷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激动的心情。
袁克栋做为平京新军的领头人物,和其父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上台后,对政府施压强力地弹压学运,对学潮之风管控森严。曾经的新思想、新文化、新浪潮发源地的平京变成死水一片。可就是死水在新风的吹拂下也会泛起波澜,脑子活跃的年轻人是最早嗅到风向变化的人。今天公演的文明戏就透出这样的讯息。
孙哲作为主创之一,受到学子们的热烈追捧。他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越美根本和他插不上话。
“孙哲、孙哲!”越美跳起脚在人群外嚷嚷他的名字。
孙哲扭头,看见她们,绽出笑容,拨开人群向她们走过去。
“肖宜鸢,越美!”他含笑着向两位美女点头,“你们来了啊!对不起,我这里忙得没开交,没法好好招待你们。”
越美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笑盈盈地说:“哪里没招待?这么好的戏就是最好的精神盛宴。比吃燕窝鱼翅都强!你这出英语版的《牡丹亭》简直能载入史册。和宜鸢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并驾齐驱,都会永远牢记在大家心里。”
“哈哈,哈哈。”听了越美的恭维,孙哲笑得眉毛都要掉。他自谦地说道:“我们排这幕《牡丹亭》也是受到上海的启迪。他们就有女校学生排演英文版的《牡丹亭》。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很振奋,也觉得这个想法可以一试!为什么国人要崇洋媚外,话剧社每排文明戏不是莎士比亚就是王尔德?我们自己就有许多优秀的剧目。我们把传统剧目改一改,让外国人也瞧瞧我们的文化之美。”
越美大声说道:“对。若要自强必从文化自强开始!”她的话音刚落,身边就有许多学生大声附和她的话,赞同声此起彼伏。越美看看身边这么多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心脏砰砰跳着,脸蛋涨得通红。
“将来我们还要公演更多、更好的戏。大家说,是不是?”越美激动地喊道。
“是、是、是!”
“我们要讴歌我们自己的生活,坚决地揭露丑恶,是不是?”
“是!”
越美每说一句话,就引起阵阵高声赞同。热烈得能让人盈眶的气氛中,秋冉的安静显得格格不入。
“肖宜鸢,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孙哲突然转头,望着秋冉笑道:“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们排演的文明戏是小儿科?”
“不是、不是。”秋冉摇头。她明明是心虚,好不好!才不是看不起,她不知有多羡慕越美和孙哲,有理想、有抱负、也有实现的勇气和决心。
“我是羡慕你们。有大世界、大理想。而我……”秋冉的声音低下去,三少奶奶的头衔无论是在秋冉还是在宜鸢身上,都如枷锁一般沉重。她的缄默和黯然都在情理之中。
秋冉未完的话勾起越美的感慨,让她瞬间从高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孙哲同样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桌上的挎包,说道:“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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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哲带着秋冉和越美从学校出来,七绕八拐地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极小的店铺。
秋冉站在小店门口踌躇一会,里面黑乎乎,心中不禁忐忑。越美大大咧咧,抬脚就往里走。秋冉阻止不及,只能尾随而入。
小店门脸儿虽小,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因为离学校近,都是学生和年轻人居多。
“别看这里小,东西物美价廉。老板,来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少放菠菜,多放蛋饺啊!”孙哲把挎包放在同样油乎乎的桌面上,冲着厨房嚷嚷一声。听得后面厨房里答应,“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少放菠菜,多放蛋饺。”
孙哲应该常来这家小店,店主相熟,食客也有认识的。
看见孙哲进来,有几位认识他的年轻人笑着向他打招呼。
“孙哲!”
“咦,何飚,你也在这里?”
“是啊。你来就太好了。我们正有事找你!”
“什么事?”
能与孙哲说上话的都是念过书的读书人,大家意气风发,眼睛中都闪着相同的光。说话间,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拢过来。大家七嘴八舌。
这时,秋冉惊讶地发现,这些陌生的面孔中夹着一张熟悉的脸。岳沐修正在人群中含笑着向她点头致意。
“岳……”秋冉心慌慌乱跳,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