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冉回到紫枫苑,青儿和梅儿应该是高兴的人。两个女孩看见秋冉像见了老鹰的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
“你们怎么呢?是不是背地里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秋冉一句无心的笑话,吓得她们跪在地上哭道:“三少奶奶……”
秋冉大吃一惊,在小菱的逼问下,青儿断断续续说出,前两日,章姨太留宿紫枫苑,刚巧三爷又回来的事。
“不要脸的烂蹄子,想男人是想疯了吧?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小菱气愤地说道:“说出去,简直丢人!三少奶奶,我们必须去找她理论,没得这样的道理啊!怎么能公然——”
小菱气得话都说不出,秋冉望着屋里的大床,想到他和章沁心曾躺在上面,心里像装着发条一圈一圈地拧着。
青儿看见秋冉脸色都变了,吓得大哭道:“三少奶奶……章姨太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拦着不让我们去告诉您。我——我——”
“她说不告诉你们还真不告诉!”小菱的长手指在青儿的脑门上用力戳着,指甲陷到肉里,骂道:“暗暗地派人带个口信有这么难?”
梅儿害怕地哭道:“我们不敢啊——”
秋冉深吸口气,默默地拍拍自己僵硬的脸。他们一开始派青儿和梅儿来紫枫苑就是看中她们身上的稚嫩和生涩。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敢,什么都不能帮她去做。
“算了。”她叹了口气,摆手让两个女孩起来。
梅儿擦着眼泪,说道:“床上的东西我们都换了新的……”
“你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吧?”小菱对她们亡羊补牢的做法嗤之以鼻。走过去亲自将床从上到下搜检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秋冉洗完澡,很久都不愿上,床,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她手里捧着书,心思不见得在上面。
“三少奶奶,该睡了。”小菱走过来劝了几次,“再不歇息,天都该亮了。”遇到这种事,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好受。小菱的劝慰不过隔靴搔痒。
“你先去睡吧。我再坐坐。”
秋冉微笑着撵走小菱。她苦,但能说苦吗?
如果是真的宜鸢在这里,大概能有底气冲到老太太和章沁心面前,大吵大闹,绝不罢休。她不是啊,心里没有底气,受了委屈,也只能受着吧。
老太太把儿子推到章沁心怀里,对她又算什么委屈?她不也把他往外推吗?可是大仇未报——
想到这里,她趁着夜色从紧锁的抽屉深处拿出一个漆皮小匣,再把漆皮小匣打开。看着照相薄中的男孩,秋冉珍惜地抚摸着他的脸。从小到大,一张张地看过去。那时候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真像夏天倒影在天井中的月亮。可以看得见,摸不着。
松岛的桥牌局常常是有的,吃过晚饭,姐妹兄弟就聚在一起。灵巧的牌捏在手上,年轻的脸在灯影下摇晃。姐妹们爱笑,兄弟们爱闹。输了也不要钱,到花园罚一百个青蛙跳。有一次,清逸输狠了,大家罚他背着秋冉做青蛙跳。
她伏在他的肩上,听他的呼吸越来越重。他驼着她越跳越远,渐渐离开所有人的视线。
他吻住她,把她抱在胸前。
她一下乱了,脑子乱了,心跳也乱了。
月亮那么美,他的眼睛那么亮。记得,他说喜欢她。
————————
日落西山,暑热渐在消散,因在院子中散步。卢佩珊顺脚走到上官宜鸢的院落。
上官宜鸢正在屋里画画,听见脚步声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
卢佩珊笑着说道:“呦,还在画画呢,不热吗?”
经过着个把月的休整,宜鸢的脸色已经红润许多,身体也不似原来的消瘦。
“要不要丫头背个藤椅去外面乘凉?”卢佩珊问道。
宜鸢松散着头发,月白色的短褂子透出一截雪白的胳膊。低着头,画笔在手上旋转,淡淡地说:“心静自然凉。”
卢佩珊在心里叹道,多美的人儿,玻璃做的一样,看起来玲珑剔透,却是个冷面姑娘。听说也有儿子,从来没有见她提过一句。如果换做是自己,一日不见儿子小智都要想得肝痛。
“宜鸢,你想见你儿子吗?”卢佩珊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问道,手里的轻纱小扇不停摇晃。
“不想。”宜鸢口气坚决。
“为什么?”卢佩珊有点气愤,“亲儿子,也不见?”
“正因为是亲儿子才不能见。”
“为什么?”
宜鸢缓缓说道:“我对仕安最好的爱,就是远远地离开他。”
因为见他就会舍不得,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探望。这对仕安、对宜鸢本身都是一种折磨。
卢佩珊越发难以理解起来,宜鸢也不多做解释,眉眼儿低垂着说道:“秋冉在平京还好吗?”
“你怎么知道秋冉去了平京?”卢佩珊话音刚落,就忙不迭用手捂嘴。亡羊补牢地补救道:“谁告诉你秋冉去平京?她现在好好地松岛。”
宜鸢笑笑,搁下手里的画笔,“不用谁说,惠阿霓把我拘在这儿。好吃好喝的供着,却不让我回去。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原因——我的身份被人取代了。”
卢佩珊脸色发白,她太冰雪聪明,不点都透。
“你不用怕。”看她脸色都变了,宜鸢用一种相当真诚的语气,说道:“秋冉成了上官宜鸢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我感激她还来不及。其实好多年前,我就想要和她互换身份,是她不肯,而不是我不愿意。”
“你不介意?”
宜鸢拿着画笔,哈哈大笑,“介意?为什么要介意?不,我一点都不介意啊。”她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微笑,目光看向窗外斑驳的云霞,目光又远又长。如果她曾深爱,当然会介意。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
感情这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特别像她这样一个特立独行,充满自我想法的女人。除非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一个人,否则强塞或是用时间来感化她,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宜鸢低下头,握着笔重新勾勾画画。她喃喃自语,像是对卢佩珊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条条蛇咬人,平京的袁家没有一个好人……”
——————————
流了一夜的眼泪,起床的时候,秋冉眼睛肿了,头也像宿醉一样难受。走路的时候,觉得里面装了一大桶水,哗啦哗啦的摇晃。
大家都以为她是为章沁心鸠占鹊巢的事伤心。秋冉自然不会解释,大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庆幸,昨天晚上袁克栋没有回来。不然,看见她不言不语,睁着眼睛不停流泪的样子,估计会大起疑心。
昨晚看着清逸的照片,她想到应该给仕安拍几张照片。一则可以寄回松岛,给惠阿霓和上官宜鸢一个心安。二则,夹到照片薄中对清逸也是个交代。他很喜欢小朋友的,看见小外甥和自己长得这么相似一定会很高兴。
听说秋冉想为仕安拍照,小菱很积极地说,四少奶奶就有照相机,三少奶奶如果想,可以就在家里拍。不用去外面照相馆请人。
这倒是好主意。秋冉决定先去唐菲儿处请她帮忙。
她和带着小菱走出紫枫苑,她不想经过章沁心住的含梅苑,绕过廊子和花园,选了一条最远的路。曲曲折折一段长路,廊子越走越深远,树影越茂密,人迹就越罕至。
以为这条路万无一失,结果冤家路窄。不想见的人,还是碰见。
“三少奶奶,这么巧?去哪呢?”章沁心笑着走过来,首先和秋冉打招呼。
她笑得那么真诚,像真的朋友一样。
两人目光相撞,空气中闪过炫目火花。
秋冉恨不得撕下她的脸来。昨晚叫嚷着要找章沁心问罪的小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章沁心敢这么嚣张是有道理的,她背靠老太太这座大山,宜鸢不在的两年,协同管理家事,实权极大。若不是没有孩子,她早就被扶正做太太。所以,秋冉即使是明面上的太太,实际也不得不让她三分。
“是好巧。”秋冉干笑着。知道面对笑面虎,最好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
章沁心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她身上的馨香吹来,秋冉忍不住问道:“章姨太,那天晚上,我的床睡得可还舒服?”
章沁心回头嫣然一笑,脸颊上泛起红潮,眉目间隐含羞怯地说道:“多谢三少奶奶的成全。我如能就此怀上一儿半女,定当感激不尽。”
秋冉气得差点咬舌自尽,牙齿在口腔中铛铛做响。
她即使对袁克栋没有男女之情,但身为太太,被一个妾侍如此羞辱,脸面着实难堪。她安慰自己,她如此生气,不是因为自己难过,而是为上官宜鸢。做人要不争馒头争口气,宜鸢受辱,不就是上官家受辱,上官家受辱不就是惠阿霓受辱吗?即便为了小姐,她也不能软弱。
日影子缓缓西斜,屋里的阳光稀疏起来,屋檐拉下长长的影子。黄昏时刻,倦鸟都已归巢。秋冉还在花园的抄手游廊里游荡。
往日在松岛,她每天天不亮起床,侍候小姐梳头、叠被、穿衣,晚上小姐睡了她才可以回房。但每一天她的心情都是愉悦快活的。忙碌一天粘在枕头上就能睡着。第二天醒来,生龙活虎又是一天。而现在,她睡再多也感到累,被人侍候着反而夜夜都要惊醒。
曾经的每一天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在哪里,能脚踏实地的生活,现在,她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云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三少奶奶,”小菱找到正坐在花园石凳上发呆的秋冉,着急地说:“原来在这,让我们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