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战争不可预测,刺陵失守,消息传回家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吃过晚饭,萍姨来报,又有两名仆妇要求辞工。
“她们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们上官家一定会亡吗?我真要扇她们大嘴巴子,忘恩负义的东西!”宜画的话才说完,眼泪儿即滚落下来,这回要走的人里就有她的奶妈。
“别说了,宜画!”阿霓捂住她的嘴,“上官家出钱,她们出力。我们有请她们的自由,她们也有辞工的自由。萍姨,既然留不住,与她们结清工钱送她们走。”
“大少奶奶,我知道怎么做。”萍海退下后,宜画仍然愤愤不平。
“宜画,佣人也有自己的亲人和孩子。打起战来,枪子无眼,谁会不害怕?谁不想去安全的地方?你虽然在失去亲人痛苦,但不能用自己的痛苦绑架别人。奶妈年事已高,乡下还有儿子,孙子,这么危险的时候她肯定是想回去和家人待在一起。我相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你的。”
“真的吗?大嫂,还会有人舍不得我吗?她们不都是看上官家不行而想着逃跑吗?”
阿霓抱着伤心的宜画安慰道:“宜画,人性虽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好,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清逸、清炫死了,留下莲芳和秋冉两位未亡人。莲芳从最初的寻死中挣扎回头,因为她还不能死,肚子里有了清炫的骨肉。有了孩子便有了生活的指望,她会顽强地活下去。
秋冉没有孩子可以去指望,情况更严重,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流泪和沉默是她最多的活动。
宜画、宜维经常陪着她。
阿霓白天忙着应付家里的事,晚上云澈还要来粘她,他被上次阿霓的不辞而别吓坏了,生怕她再走。所以,阿霓只有把云澈哄睡了才有空闲。
她琢磨着,这次回来,宜室应该要找她。可这位温吞的慢热小姐,忍性实在太好。愣是不来找她,逼得阿霓只能在云澈睡了之后,让萍海请她过来。
“大嫂。”
阿霓用手指在唇边上比一下,指指床上酣睡的云澈,示意宜室轻些。
“我们出去谈。”
她们蹑手蹑脚走到阳台。屋顶上的星空浩瀚无边,繁星闪烁预示明天会是大晴天。
“坐吧。”阿霓笑着,把一脸苦楚的宜室压到椅子上坐下。她知道最近宜室过得不好,非常不好。
看着宜室,阿霓感慨地说道:“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还记得嫁过来的第一天,掀开喜帕。我首先见到的就是你,宜画,宜维和云澈。”
温柔的宜室从不是三姐妹中拔尖的,容貌比不上宜画,念书比不上宜维,存在感极低。
若不是王靖荛的反水,谁也不会留意到她。王靖荛的反水也把宜室推到漩涡中。虽然家里没有人会责怪她,可眼神里或多或少总有种防备和惋惜。
阿霓和殷蝶香也叹,当初,追求宜室的人那么多,她偏偏选择了王焕之。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王靖荛的有心操纵……
宜室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曲握在一起。眼泪儿像珍珠一样落下。以前日子多无忧无虑,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念书、逛街,无聊便来大嫂处借电影画报,裁剪漂亮衣裳。
现在,她的日子是水生火热。还不能和人说。只能在阿霓面前哭一哭。
“大嫂,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
“你知道?”阿霓惊讶地问宜室:“那你说是什么事。”
说到这,宜室不说话,心事重重。也不等她回答了,阿霓直接说道:“宜室,今天我找你其实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我?帮忙?”宜室指了指自己,自卑地说:“大嫂,在这个家里我除了照顾云澈和宜维还能做什么?”因为是王家未过门的儿媳,莲芳看她的目光都是冷的。
“是,没错。宜室我就是想请你帮忙。”阿霓牵着宜室的手,认真地说,“这件事我和母亲商议很久,托给谁都不合适,唯有你可以。”
宜室瞪大眼睛,不知道阿霓要说什么。
“我想你带着宜画和宜维去英国念书。”
宜室大吃一惊,“大嫂,现在家里正是要人的时候,你要我们出国念书?”
“是。”阿霓点头,道:“我知道你会很不理解,不愿离开松岛。可是宜室,作为女孩们你们留在这不但作用有限,而且极其危险。松岛若是不保,我很担心会保护不了你们。”
女孩儿是上官家里贵重的古董,必须存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
宜室着急地说:“为什么非要出国呢?上海、平京、天津、广州都可以啊。”
“在我心目中国内最安全的地方是上海租界,但你应该晓得嘉禾的事。上海是他的大本营,所以上海也不安全。我外公是在天津,可将来上官家有难,我都不会去投靠他。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是长久之计。”阿霓握住宜室的手,恳切的说道:“宜室,去国外不仅仅是带妹妹们读书,更是为上官家开辟新的道路。要是战争胜利,你们姊妹只当留学散心,回来后仍是千金小姐。留学反而可以是你们择偶的加分。战争如果失败,将来母亲、云澈、宜荟、宜萱,就是你大哥可能都要过去。你觉得你可以不挑这副担子吗?还是你舍不得走,舍不得王焕之?"提到王焕之,阿霓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不是,不是——"宜室马上哭起来,捂着脸羞愧不已,“我知道大家都恨他,也恨我……可是,大嫂,焕之是无辜的,他父亲做得再不对也是他的父亲。"
“王焕之不能背叛他的父亲,我能理解,我们恨的是王靖荛,也不是他。可是,宜室你可以不当上官家的女儿吗?”阿霓慎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爱王焕之。你们走到那一步,不是夫妻,也有了夫妻的感情。你对他有感情割舍不下。但你想过家里的其他人没有?生你养你的母亲,疼你爱你的父亲,还有死去的弟弟们,你要是继续和王焕之在一起,将来莲芳肚子的孩子你要怎么面对他,孩子又怎么面对你和王焕之?你考虑过这些没有?当年为你开办舞会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你选择丈夫的范围必须是在父母规定的人选中来挑选。现在,宜室我告诉你,王焕之已经跌出我们的人选范围,他永远不能做上官家的女婿。如果你的选择依然是王焕之,那么现在请你马上离开我的房间,马上离开上官家!”
阿霓很少疾言厉色的发怒,对待下人也都是平和讲道理。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从不含糊。
她怜惜宜室,但更明白对宜室最好的是把王焕之从她心里连根拔起,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不然,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宜室柔软,绝没有勇气离开上官家,她一个劲低着头哭泣。
阿霓不安慰她,任她哭个够,哭得自己停下来。
“宜室,你不要怪大嫂心狠,心狠的是王靖荛。他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是博彦的干爹,是你未来的家翁。我们的关系这么亲,他都可以说反就反,一点人情都不留。你觉得你嫁过去会有幸福吗?他们会善待你吗?看看嫁到奉州的大姐,现在生死不明,不就是前车之鉴?宜室,我们大家都该庆幸,幸好你和王焕之还没有结婚。”
一切错误还有挽回的可能。
“你和他在上海发生的一切,就当是场梦吧。”
听到这里,宜室哭得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她的手搭在阿霓的膝盖上,哭着说道:“大嫂,你说的我都懂。我听你的。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清逸和清炫。你放心,我会带妹妹们去英国,我会好好生活……我不会再和王焕之见面,我将来也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爱情的苦太苦,尝一次便苦到心里。
“早知道会这样痛苦,我宁可当初任由父母做主……”
阿霓苦笑着叹息,摸着摸宜室的秀发,说道:“傻女孩,爱情且容你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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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服了宜室,接下来的事情好办多了。宜画和宜维没有过多反对,她们非常听话。听了阿霓分析的利弊,马上乖乖收拾行李。
几个女孩孤身上路,为了保险,阿霓委托岳锦然护送。
岳锦然有海外留学经验,人格品性亦很可靠。阿霓私心里打算,他和宜室年纪相仿,一个未娶,一个刚失恋。如果漫漫长路能谱出一段恋情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临行前,阿霓把宜室、宜画、宜维叫到身边,亲手交给宜室和宜画一人一小皮箱子金条。
“出门在外,第一要靠自己,第二要保管好财物。这是大嫂为你们准备的,你们三人细细花销,四五年平顺生活不成问题。”
阿霓想得深远,五年以后,不管上官家是败是起。到时候,宜室和宜画大学学业总是完成,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宜维应该没有很大的问题。
这是她最坏的打算。宜画明白阿霓的苦心,用力抱了抱她。“大嫂,放心。”
“好。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阿霓笑着搂了搂美丽的宜画,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把钱分成两份,让你和宜室各保管一半?”
宜画瞅了瞅身边的宜室,摇摇头。
宜维天真地说:“我知道。大嫂是担心宜室姐姐被人把钱骗光。”
宜室顿时脸色发窘。
“不是。”阿霓把三姐妹的手拉到一起,紧紧握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宜维,每个人都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也有信错人的时候。在陌生的国家,发生意外的情况更多。你们三人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记住对方是你的姐妹,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不光考虑自己更要考虑对方。如果有谁做得不对,可以批评她,但不许伤害她。懂了吗?”
“知道。”三个小姐妹答得异口同声。
宜室感激地看着阿霓,再一次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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