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卫国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的语气很平淡,即使讲到精彩处也依旧是平淡的语调,低沉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甚至没有关键处必要的停顿。
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而不是编造的,真实到比某些编造的故事更加精彩。
江枫和赵兰花听得很认真。
赵兰花听得尤其认真,专心致志,全神贯注,一刻都没有分神。江卫国可能是她人生中这十八年来唯一一个会给他讲故事的人,倒不是其他人没有耐心,而是其他人没有故事。在这个年代,想拥有像江卫国这般丰富阅历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赵兰花不出声也不问问题,一直到整个故事画上了句号,才开始问自己没听懂的地方。
赵兰花问问题的角度也非常清晰。
“这螃蟹也不煮,就活着放进缸子里加东西腌制能好吃吗?”赵兰花十分不解,“我觉得螃蟹本身就不好吃,又小又没肉吃起来还费劲,最关键的是还不好抓。我们村只有那种年纪特别小,不用干活也不用拾柴的小孩才会去河里抓这些东西。”
江卫国的解释也非常简单:“下次有时间我给你腌一坛。”
说完江卫国就起身去拨弄炉子里的烤鸭了,挂炉烤鸭是把鸭子的内脏剔除后灌水抹酱汁烤,放进炉子里后需要时常调换鸭子的位置让它受热均匀。
江卫国波弄鸭子的时候,果木的香味也一并散了出来。
赵兰花吸了吸鼻子,感叹道:“好香啊,烤的鸭子居然是这个味道。”
“这不是鸭子的味道是木头的味道。”江卫国偏头看了一眼挂炉中的鸭子,确定位置没问题就坐回了原位,“现在燃着的木头是枣木和梨木,果木本身就自带香味,底火旺燃烧时间也长,这样长时间烤制,最后出炉的鸭子上也会带有一层淡淡的果木香。”
赵兰花虽然没听懂,还是不明觉厉地符合点头。
醉蟹的故事讲完了,江卫国一时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就沉默地坐着,赵兰花正在偏头看挂炉里的烤鸭没注意到气氛已经变得沉默。
“卫国,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为什么最后会来这儿啊?”赵兰花问道,“你是北平人,去过魔都,去过省城,还去过隔壁的省城,我觉得那些地方都挺好的,肯定比我们这儿好。”
江卫国想了想:“这里招工。”
他会在z市定居的原因很简单,他来z市的时候国营饭店刚设立正在招工。他原本是想找个相对稳定的工作先干几年然后离开的,结果干着干着就这样稳定下来了。
“还想听什么?”
赵兰花想了想:“五花肉。”
江枫:?
然后江卫国就给她讲自己当年学东坡肉的故事。
江枫:???
这也行???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江卫国化身说书先生给赵兰花讲了一个下午的菜,每讲完一个菜就去挂炉边拨弄一下烤鸭。随着菜越讲越香,烤鸭也越来越香,烤一只鸭子一般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出炉。
江卫国的烤鸭技术不错,片鸭技术更好,江枫还是第一次知道老爷子居然还是一个片鸭熟练工,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这只鸭子不太行。
烤鸭需用体躯肥壮,皮薄脯大鸭子烤制最为合适,江卫国选的这只鸭子虽然大看上去也挺肥美的,但显然不达标,最关键的是鸭种不达标。鸭种属于地域问题,z市在南方很难寻到北边专门用做烤鸭的鸭种。尽管如此,现在摆在赵兰花面前的每片都片呈柳叶片状的烤鸭也绝对是一份合格且出色的烤鸭。
“现在就可以吃了嘛?”赵兰花已经开始对着片好的烤鸭悄悄咽口水了。
“等一下。”江卫国从锅里摸出两个温热的馒头递给赵兰花,“本来应该是用荷叶饼包着吃的,但是店里的面粉用完了要后天才能送到。这是昨天剩的馒头,现在也没大葱我去给你切点黄瓜条,单吃太腻了。”
赵兰花:?
她有些不解的看着盘中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就知道油水很足泛着油光的烤鸭片。
腻?
怎么可能会腻呢?
面前这盘烤鸭一看就很好吃,鸭皮被烤至呈枣红色,白色的鸭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打色用的是糖水,甜香中还伴随着果木香。赵兰花觉得面前这盘油水很足的烤鸭,比家里过年才能吃到的炖肉看上去好吃多了。
家里过年吃顿肉的时候,她一连吃两块都觉得不够,可惜再多也没得吃。现在一整只鸭子都是她的,怎么可能会觉得腻呢?
当然,赵兰花没说,她只是挑了一块看上去,皮最厚,油水也最足,没有带肉的鸭皮,加起来一口塞进嘴里。
一嚼。
江枫站在她边上,都能体会到脆的鸭皮在口腔中炸开,温热的,带有一丝丝甜味和烤鸭香味的充斥着有物质的汁水见到舌头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江枫太懂了。
属于前两口惊为天人,第三口觉得不太对劲,第四口第五口就被腻到不想再吃了的感觉。
赵兰花显然不存在这种问题。
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这种好吃的,喷香的,还带有一丝丝甜味的,最关键的是油水充足的感觉。
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得到巨大满足的感觉。
赵兰花一连吃了三块,每块都是肥厚的鸭皮,等江卫国拿着甜面酱和白糖还有切好的黄瓜条回来的时候,赵兰花手上的馒头一口未动,盘里的烤鸭已经少了七八片。
江卫国:?
“你不腻吗?”江卫国惊了。
如果是初次见面时赵兰花被江卫国这样一问,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找个地缝钻进去。但现在她已经和江卫国处了半年的对象,完全放飞自我,人也胖了不少。
“这么好吃怎么可能会腻!”赵兰花一脸赞叹,终于看见了手上的馒头咬了一口,“我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比你上次给我吃了那碗黄豆烧猪蹄还好吃。”
听赵兰花这样说江卫国露出了一丝笑意:“那就多吃点,剩下的鸭架我给你熬汤。”
赵兰花用力地点头,狠咬了一口馒头,咀嚼了两下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的把馒头咽下去差点把自己噎着。
“这只烤鸭这么大,我们不要给黄师傅他们留一点吗?”
“不用。”江卫国果断拒绝,“你快点吃,在他们回来之前把鸭子吃完别被他们看见了,不然被领导知道肯定会要求我做。”
江卫国脸上写满了他不想每天做烤鸭。
赵兰花连连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两口鸭肉。
虽然没有荷叶饼,赵兰花这种吃烤鸭的方式也显得太过粗犷,江卫国把黄瓜条和酱递到她面前:“蘸酱吃,吃的时候再加点黄瓜条会好吃一点。”
赵兰花没吃过甜面酱,也没见过甜面酱,看着小碗里黑黑的甜面酱有点不太敢沾,怕酱不好吃破坏了美妙的烤鸭。犹豫了一下赵兰花,伸筷子蘸了一点甜面酱放进嘴里嗦了一口。
赵兰花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甜的!
对于还处在嗜甜如命,觉得红糖水是无上美味之一阶段的赵兰花而言,甜味中夹杂着其它美妙滋味的甜面酱,绝对是一种新鲜好吃,前所未有的美妙甜食。
“这个酱是专门用来蘸烤鸭的吗?”赵兰花舔了舔嘴唇,把嘴唇上剩余的甜面酱舔掉。
“不是专门,但一般吃烤鸭都会用到。”
“太好吃了。”赵兰花匮乏的词汇让她没有办法发出更多有文化的感叹,“比红糖水还好吃。”
江卫国笑笑,指了指白糖:“把鸭皮放在白糖上蘸一下,等糖化了再吃会更好吃一点。”
赵兰花照做,一吃就停不下来,又一连吃了三四块纯鸭皮,几乎把盘里比较肥的鸭皮全都吃了才停筷子。
赵兰花又啃了小半个馒头,吃了差不多半根黄瓜,感觉自己已经有点饱了。
她的饭量其实没这么小,若是在家里喝稀饭,赵兰花能一口气喝五六碗再吃两个饼子都不觉得饱,还是农村吃饭的那种大碗。当然一般情况下她是没有机会吃这么多饭的,常年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或者谁家有喜事办酒才有机会一口气吃到饱,还是那种油水充足的饱。
自从和江卫国相亲之后,赵兰花每次都是半饱的来,撑到打嗝的走,走的时候还要带点回去。有的时候赵兰花都觉得她不是来城里处对象的,她就是来城里蹭饭的,吃不完还要打包带回家的那种。
她看别人处对象都是逛街,看电影,或者去湖边去公园,可是轮到她了就是饭店见面进厨房,吃饭,吃饭再吃饭。每次都是吃饭,把自己都吃胖了,赵兰花这段时间在家里听的最多的就是别人说她长胖了,看上去有福气多了,果然是处了城里的对象就和原先不一样了。
赵兰花觉得这样挺好的,她觉得这种吃饭听故事的处对象方式比看电影什么的实在多了。
看电影有什么用啊,又没有肉吃。
赵兰花突然想起了之前荷花婶跟她说的话。
那些话在家里的时候她妈也跟她说过,她都和江卫国处了八个月对象了,她大姐才和大姐夫出了四个月就结婚,她这都处了八个月还是在处对象,一点额外的消息都没有。
她妈都催了她好几次了,让她把江卫国带回家,江家没有长辈,甚至没有亲戚。只要她把江卫国带回家和家里的长辈们见一面,吃顿饭事情基本上就能定下来了。
可是她该怎么开口呢?
赵兰花顿时苦恼起来,本来还想再吃两块烤鸭的现在连烤鸭都吃不下去了。
江枫和江卫国都没看出赵兰花的内心戏,可能是她的内心戏实在是太丰富的面部表情不足以传达。在江枫看来,赵兰花是吃着吃着突然愁眉苦脸起来,在江卫国看来,她是终于被烤鸭腻到了。
早该腻了!
江卫国走到这边看了一眼正在煮的鸭汤,差不多了凑合凑合也能喝,原汤化原食,被烤鸭腻到了就应该用鸭架煮出来的汤解腻。
“汤差不多了,要喝汤吗?”
“要。”赵兰花下意识道。
江卫国给赵兰花盛了一碗汤,汤还是滚烫的隔着碗都有点烫手。赵兰花的手上有一层薄茧并不觉得烫,就那样端着碗看着汤又开始发呆。
赵兰花觉得她实在是太难了。
村里其他的姑娘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嫁人当妈了,她却还在处对象。
村里其他姑娘嫁的都是同村或者隔壁村的,她处的对象确实市里的。
市里其他人处对象处了八个月也早就见家长,双方的事情都敲定开始准备只等结婚了,她处了八个月还是在处对象。
明明她的对象这么好,为什么她处对象的过程就和其他人不一样呢?
赵兰花觉得荷花婶说的没有错,她是该暗示了。
可是该怎么暗示呢?
难道要直接说,咱们都处了八个月对象是不是该见家长结婚了?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急切了,会不会直接把好不容易处了八个月的对象给说没了啊?
赵兰花小姐的脑怀路百转千折,就连读脸大师江枫都难以读出几个字,更别提读脸困难户江卫国。
他以为是因为汤太烫喝不了,赵兰花是因为一次性吃多了被烤鸭被腻着了,有些生理上的恶心所以才会一脸纠结和难受。
“要不要我再给你削半根黄瓜?”江卫国提议。
“啊,不用不用,我真的吃不下了。”赵兰花连连拒绝,继续发散思维。
江卫国终于意识到,赵兰花现在的表情可能真的不是因为烤鸭,而是因为一些其他的他不知道的事情。
“怎么了?”江卫国问道。
“啊?”
“你有心事,想说,但不敢对我说。”江卫国非常直白地道。
“那个,我,其实……”赵兰花现在就有点被赶鸭子上架了,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委婉的暗示,又怕太过直接直接把对象给说没了,“就是,我们,也处了,八个月,对象了。”
赵兰花一紧张,说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江卫国有些不解。
“我爸妈他们都还没有见过你,就想找找个时间,不是不是,是等你有空的时候,让你和我一起回去让他们看看你长什么样。”赵兰花用她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方式道。
“我下周日休息。”江卫国没听出话里的真正含义。
“不是普通的见见,是那种见见。”赵兰花紧张得手都在抖。
“哪种见见?”江卫国有点糊涂了。
“就是那种……双方家长……就是,也没有家长,咱们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就是双方家长的那种啊。”赵兰花说得舌头都要打结了,江卫国还是没听懂。
脸上写满了迷茫。
赵兰花只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年没有去读书,搞得现在连话都说不明白。
咬咬牙,心一横,手上热热的鸭汤仿佛给了她力量,赵兰花拿出第一次见面破罐子破摔,破釜沉舟想要喝一口糖水时的勇气和精神,深吸一口气。
“就是我爸妈想要见一下你,然后谈一下我们俩什么时候结婚。”
勇气没了,赵兰花现在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卫国愣住了。
赵兰花还想再补救一下:“我其实没有这个意思,我觉得我们俩现在处的也挺好的,主要是我爸妈,也不是我爸妈,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就是这样。”
“现在不行。”
赵兰花低下头,心想完了,果然,她把自己对象给说没了。
“我还没买到收音机。”江卫国道。
“啊?”赵兰花猛然抬头,她万万没想到,让她处了八个月对象一点后续进展都没有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收音机。
这关收音机什么事啊!
赵兰花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结婚不是要四大件的吗?”江卫国反问赵兰花,“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和手表,缝纫机我已经托人买到了,自行车凑不够工业劵就买了二手的,手表前两个月去福建的时候托人买到了,现在就差收音机。如果要结婚至少还得再等三个月,等我把工业劵凑齐。”
赵兰花已经傻了。
“谁,谁告诉你结婚要这四件东西的?”赵兰花弱弱地问道。
江卫国皱了皱眉:“不够吗?孙冠云跟我说的就是这四个。”
别说赵兰花傻了,江枫都傻了。
三转一响,哪怕搁六七十年代都是顶配了,老爷子和江奶奶结婚可是五十年代的事情,这种行为简直就是以一己之力,拉高整个z市的婚嫁市场啊。
“不用啊,谁家结婚要这种东西啊,我们整个公社也就一辆自行车。”赵兰花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巨大冲击。
“不用吗?”江卫国也是第一次结婚,来到z市之后也没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家里没有长辈哪晓得这些,他有印象的结婚就是江慧琴的婚礼,还有大哥的婚礼。
江慧琴的婚礼就不用说了,结婚直接是登了报的。他大哥的婚礼因为是江家小辈中第一个结婚的,又是长子,江承德当年也是花了价钱办得很隆重。在江卫国看来,结婚的要自行车,收音机,手表和缝纫机是很正常的,这些都是好东西,买了也不亏很实用。
“不用的!”赵兰花高声道,一边觉得很荒谬一边又止不住的开心,“结婚其实就亲戚朋友们吃个饭就可以了,我大姐结婚就是这样的,你出了这么多聘礼我也陪不起那么多嫁妆啊。”
“我大姐结婚,我们家就陪了两床被子还有一身新衣服。”赵兰花越说越小声,“还有二十斤红薯和二两红糖。”
赵兰花头越来越低,差点都低进汤碗里,索性就捧着碗开始喝起了鸭汤。
喝着喝着,嘴角都快咧到耳后跟。
江卫国还处在结婚到底需要什么的迷茫之中:“那这些东西是要还是不要?”
“下周日我需要去你家吗?”
起雾了,江枫开始渐渐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要。”赵兰花小声道,“我让我妈给你做炖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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