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月色溶溶, 小园香径, 残红万点,粉红粉白的杏花花瓣随着春风不住的往前边飘飞着,也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去。
箫声渐起,就如有人在哭泣一般,声音细细, 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
清风明月,杏花树下一袭白衣胜雪,手中碧玉箫,垂下鹅黄色的鹦哥同心络,随着这花雾月色不住的旋转着, 同心络仿佛变成了千丝网, 再也寻不到那两颗心的方向。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花影间有人依着曲调念出了这阙词,一个穿着紫色锦服的公子从树下转了过来, 脸上有着一种异样的神色。
“阿毓, 你来了。”高启放下手中碧玉箫, 看了赫连毓一眼:“如何这般神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启,我心间有些彷徨。”赫连毓走了过来:“宇文太傅带群臣进表,拥立我登基,母后逼我国丧以后便上位。”
高启瞥了赫连毓一眼:“这事情我知道, 你是怎么考虑?”
宇文太傅真是墙头草,昔日赫连铖在位,他一力巴结着他,一步步爬上太傅的位置,可现在赫连铖才过世,他便急不可耐朝太皇太后靠了过去,领了群臣进劝言表,四六骈文写得文采熠熠,只说昔日先皇便已经定下太原王为太子,只说太原王纯孝,不欲让母后为了自己而丢了性命,现在天道轮回,由到了原点,皇上既已经过世,太子又年幼,如何能为大虞之国君?
大虞先祖在关外草原牧马,那时候也曾有过这般规矩,兄长死了,若无子嗣,或者子嗣年幼不能为王,弟弟可以承继汗位。抓着这一点,宇文智那劝言表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慷慨陈词,里边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既然赫连铖已经死了,兄死弟继,当然是轮到太原王来做皇上了。
太原王素来在民间有好口碑,这劝言表一上,京城的百姓都纷纷点头,只说现在大虞的局势,当然只有太原王来控制。
高启静静的望着赫连毓,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种追求,有些人想要的是权力,而有些人想要的是感情,还有些人,想要维护圣贤之书里说的道义,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与他们的追求有关系。
比如说他,追求的是一份感情,一份摆在眼前却求而不得的感情。
赫连铖之于他,是情敌,也是仇人,赫连铖将他驱逐出京城,就是不想让他与慕瑛再接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青州梁州等地生活,带着兵士们在山间操练,或者是南上北下的经营着大宗生意积攒钱财,可这一切又有什么乐趣?没有她,他的生活就是一张杯苦酒,白天还好,能找到一些事情让自己过得充实,到了晚上,他便觉得无比孤寂,总要站在院子里遥望京城很长时间才怏怏回房。
他如饥似渴般打听着她的消息,知道她独宠后宫,心里既悲伤又快乐。
悲伤的是,她选择的是赫连铖,将他抛在一旁,快乐的是,她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喜欢一个人,便该快乐着她的快乐,高启暗暗安慰自己,只要她过得好,那也就算了,自己不再去介入她的生活。
然而风云突变,波澜骤起,赫连铖竟然杀了她的父亲,追杀她的弟弟妹妹——帝后不合的流言从宫里传了出来,墨玉姑姑的飞鸽传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两人反目成仇,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程度。
他要去拯救她,要带离开皇宫,隐居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在那里他会用自己的双臂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呵护着她不受到伤害,让她不再伤心难过。
赫连毓护着慕微与慕乾慕坤一道逃到青州,宫里来的使者要将赫连毓诛杀,把首级带回京城,这无异于是火上浇了油,那滚滚的油汤泼了过去,火势骤然升高,快得让人措不及防,那火势便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去找慕乾,一方面是出自对于高家的保护,太原王倒了,高国公府势必也会跟着倒霉,他不能不为高国公府着想,而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回到京城,去见那个他心心念念想见到的人。
他是在最后时刻方才明白,原来江小春竟然是太后娘娘放在赫连铖身边的一枚棋子,他也不明白为何江小春对于赫连铖有这般恨意,只是皇宫里飞鸽传书过来,让他将搜集到的无色无味□□交给江小春,他方才明白到这暗线是谁。
无声无息的潜伏在皇宫这么多年,高启想着,全身湿透。
他那姑母,大虞的太后娘娘,实在也是城府太深了,竟然能在这么多年前就开始布置这一盘棋,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巧妙,让人无迹可寻,就是想要将目标引到慈宁宫去,去始终抓不到半点把柄。
她的心思缜密,在大虞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只可惜太原王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精明,高启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赫连毓,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与他,两个人都是造化弄人后最悲催的那一个,他明白赫连毓并无谋逆上位之心,却被推到了那峰顶浪尖,而他,却只能在这大潮里,作为一枚棋子在不住的浮动。
在宇文智等人进劝言表的那一刹那,高启方才明白了他那位姑母的用心,什么保护高国公府,什么要护住太原王的安全,只不过是一个谎言,包藏着她多年的野心。
若高太后真无异心,只是想保护高国公府,护住赫连毓,她完全可以让慕瑛临朝称制,将赫连铖的孩子抚养长大——赫连铖即位的时候,也不是太后娘娘临朝称制了好些年?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出了这份劝言表,里边究竟有些什么名堂,高启觉得自己已经猜测得到。
当年她不愿意为了赫连毓成为太子去死,退隐深宫,那时候是朝堂上有慕华寅在,高太后忌惮他的权势,不敢动手,现在慕华寅已经被赫连铖杀了,朝堂里没有这般强势的官员,高太后自然可以利用那些墙头草来将赫连毓推上那把龙椅。
“我……”面对高启目光灼灼,赫连毓有些左右为难:“阿启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意谋权篡位,这不合天道。”
“那你该怎么办?”高启不肯放过他,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他:“你若是违背了太皇太后的旨意,那便是不顾孝道。”
“我常常听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原来曾经还怀疑过这句话,可没想到此刻自己却遇上了这种事情。”赫连毓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若是我皇兄还在世多好,我与他将这事情说清楚,请他宽宥了慕乾,一切归位,那便再好也不过。”
“可是,你知道吗?民间对你皇兄的风评很差,他死后的谥号你自己也能看到,这是大虞对他施政的评议,哀帝,何事为哀?你应该明白,即便你皇兄还活着,他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以后民间的动乱还会有,不知道哪一日,大虞上下便成燎原之势,莫说是你皇兄的性命,只怕是大虞赫连皇室这一脉,也难以确保。”高启看到赫连毓脸上那种凄凉之色,心中挣扎,几乎想要将真相说出来,可他理智尚存,还是牢牢的将这秘密把守住,他不能因着自己一时心软,而将这惊天的秘密泄露出去。
若是告知了赫连毓他的兄长还活着,以赫连毓的性格,定然会要迎着赫连铖回去为帝,那高家定然会被赫连铖灭了九族,满门抄斩,菜市口那里,血流成河。
为了高家,不能,他绝不能这样做。
高启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将赫连铖救下来的举动,所谓妇人之仁,必成后患,今晚他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当然,他还有的是机会能将赫连铖杀了,让他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小院里,无人知晓杏花树下埋着的那具尸骨究竟是谁的,可是他却做不到。
只因为,他还在牵挂着慕瑛。
心悦一个人,就该为着她的开心去努力,若是她心中没有赫连铖,自己大可以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若是她心里挂念的人是被他囚禁着的这个人,那他绝不能将赫连铖送上黄泉。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那如玉般的肌肤,盈盈秋水般的妙目,让他心中不由得暖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碧玉箫,他朝赫连毓点了点头:“阿毓,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不仅仅关系到你与太皇太后之间的母子情,更关系到这大虞天下。”
赫连毓痛苦的皱着眉,一只手压在胸口:“阿启,我明白,今晚来找你,就是想来问问你,我该怎么做?现在的我,实在有太多不能承受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若我是你……”高启淡淡一笑:“我会要随我本心,人生在世能几时,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若是被人一直摆布,这般过一辈子,你可心甘情愿?”
赫连毓眼睛一亮:“阿启,你说得是。”
弱冠少年的脸上忽然有了那决绝之色,仿佛在顷刻间便做出了重大决定一般,整个人的身子挺直了,嘴唇边浮现出明朗的笑容。
他站在那里,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光洁,皎皎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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