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 起床了……阿瑟、阿瑟——”
睡意朦胧中,郝瑟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唤, 那声音就如最优美的古琴低吟, 舒服得令人全身毛孔都舒张开了。
“唔——天都没亮呢……”郝瑟费力扒开眼皮。
“阿瑟……莫要赖床——”
床前人无奈轻笑,那笑容在蒙蒙晨色之中, 犹如罩了一层飘渺的仙气。
“嘿嘿, 尸兄……”郝瑟咧嘴一笑, 指尖一勾尸天清的下巴, 两眼一闭, 继续倒头大睡。
留尸天清僵硬站在床边, 俊脸涨得通红, 手指松了又紧, 紧了又松。
屋内温度呼啦啦飚高了数度。
郝瑟一个激灵,双眼猝睁,腾一下坐起了身。
床侧的尸天清眸光深邃无底, 看得郝瑟浑身发毛。
“哎呦我去, 尸兄你吓死人啊!”郝瑟抱着被子惊叫。
“阿瑟——”尸天清深吸一口气,僵硬移开目光,“时辰到了, 快起身更衣。”
说完, 迅速转身离屋,紧关房门,好似郝瑟屋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郝瑟顶着鸡窝头,坐在床上懵逼半晌, 突然回过神来,鬼使神差迅速将全身的衣服检查了一遍,又狠狠一拍脑袋:“卧槽,想什么呢!起床开工。”
说着,就三下五除二将一身繁复的女装套上身,从脸盆里抓了两把水,在头顶攒了一个丸子绑上粉红色发带,拉开门板冲进了主厢房。
屋内朱佑樘和南烛早已穿戴整齐,端坐桌边。
“早啊!”郝瑟桌边坐好,“现在是要干嘛?”
“院规卷轴在你那。”南烛道。
“哦,对对对。”郝瑟忙摊开卷轴,“根据这卷轴上的流程,起床后要冥想一刻钟,然后去晨习,然后再吃早饭……额……”
“空腹可不成,晨起定要用早膳。”尸天清端着小笼包和小米粥走入。
“可是,李监学说必须要按卷轴所说行事。”朱佑樘道。
“管他作甚,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郝瑟塞给朱佑樘一个肉包子,“快吃,吃饱了才有精神查案。”
朱佑樘拿着包子还略显犹豫,可一转头,南烛已经吃完了三个包子,正对自己手里的包子虎视眈眈。
朱佑樘一个激灵,三口两口吞下包子,又和南烛进入夺食大战。
“稍后去学堂早课,规定只让书童陪同,南烛你陪着小堂,尸某和阿瑟在暗中保护。”尸天清道。
朱佑樘和南烛咬着包子,齐齐点头。
“若是有什么不对,就大声喊,南烛你的药弹毒弹也别客气。”郝瑟补充。
“放心。”南烛抢过最后一个包子。
朱佑樘收回第N次抢食失败的手,默默喝起了米粥。
“当、当、当!”
山间钟声鸣动,响彻整座书院。
“看来晨习时间到了,走。”郝瑟低声道。
朱佑樘立即起身整理仪容,快步出门,南烛慢条斯理擦完嘴,提起书箱后行,尸天清携着郝瑟飞上树梢,远远尾随。
隔壁的冯乙和书童已经上路,借着朦胧晨光,隐隐能看到数道人影沿着山路慢慢下行。
朱佑樘和南烛快走几步,来到冯乙身后。
“冯兄、早。”朱佑樘抱拳施礼。
岂料那冯乙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反倒加快了步伐,一张青涩面容,在晨光中僵硬如石,很是诡异。
朱佑樘和南烛对视一眼,也沉默跟在其后快步前行。
渐渐的,其余学子书童也追了上来,皆是沉默无言,面无表情。
晨曦初升,山间浓雾弥漫,一行学子就这般匆匆前行,不发一言,十分诡异。
尸天清和郝瑟立在树尖之上,看着这诡异一幕,皆是眉头深锁,心中升起不详预感。
半柱香后,一行学子到了半山平台之处,三座学堂耸立阴沉山林之中,仿若三只漆黑的怪兽,窗中灯火诡亮,犹如兽目。
李监学双手背负,面色凝肃,静静看着一众学子在堂前列队。
“见过李监学。”二十四名学子双排站立,齐齐抱拳。
“入堂。”李监学率众学子走入学堂,依次落座。
一众书童站成两排,守在学堂门外长廊处。
朱佑樘最后入内,展目看去,学堂内桌案分三列八行,桌椅光洁如镜,其上笔墨纸砚齐全,窗扇大开,隐有晨光透雾落于案上,更显其上书册颜色黄蜡诡异。
众学子端坐其后,脊背笔直,容无表情,犹如一尊尊木雕。
“连堂,上前来。”李监学示意。
朱佑樘施礼上前,立于学堂夫子台下。
“这位是新入学的学子,连堂。”李监学提声道。
二十三名学子同时起身,躬身施礼,然后又齐齐落座,整齐得就如同被人操纵的傀儡木人。
连堂眸光微微一闪,目光迅速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但见所有人的眼瞳都如这林曦晨色,黯淡无光,不禁皱了皱眉。
“连堂,按案上的名牌入座。”李监学又道。
“是。”朱佑樘迈步走到最左侧的空位落座,桌案上端平放着“秋分”字牌,右侧,正坐着自己的邻居冯乙。
李监学端坐夫子案之后:“晨习开始,今日诵读,史记,太史公自序。”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袅袅诵读之声穿过窗扇,飘出学堂。
堂外长廊之上,二十四名书童躬身而立,表情木讷。
南烛站在最末尾,左右扫了几眼,提着书箱绕到了冯乙书童身侧,低声道:“你是冬至苑冯少爷的书童?我是秋分苑连少爷的书童,我叫小南。”
冯乙的书童眼瞳一动,看了南烛一眼,又慢悠悠转了回去。
南烛眯眼,低头看了一眼冯乙书童脚边的书箱:“这种样式还真是少见——”
说着,就探手去摸。
“不准碰!”小书童一把推开南烛,岂料南烛却顺势攥住了小书童的手腕。
“放开!”小书童一把甩开南烛。
南烛眸光一闪,默默退立一旁,不再说话,眸光扫了一眼学堂旁耸立入云的百年古松树。
树梢青袂一闪而逝,仿若林间晨雾一抹。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断断续续的诵书声终于结束,南烛看了一眼天色,晨光大明,浓雾漫散,已是卯时三刻。
“早课结束,用早膳——”学堂内的李监学提声道。
就见二十四名小厮提着食盒鱼贯走入学堂,为诸位学子分发早膳。
早膳十分简单,分别是一盘点心,一盘水煮绿菜,一碗米粥,点心共有五块,红绿蓝黄粉五种颜色,绿叶菜嫩绿欲滴,米粥粘稠,散发着缕缕热气,很是清淡。
“膳后开始晨课。” 李监学说完,就走出学堂。
堂内响起悉悉索索的咀嚼和喝粥声。
朱佑樘转目看去,见堂内所有学子皆是狼吞虎咽,吃相惊人,每人桌边,都恭敬站着送膳的小厮,与其说是等着伺候收拾,不如说更像是——
监视吗?
朱佑樘微微蹙眉,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险些没吐出来。那点心又硬又干,简直和石块一般,莫说和尸天清的厨艺没法比,就连街边小摊贩的手艺都远远不及。
“连少爷可是觉得不合口?”旁边的小厮低声问道。
“还、还好……”朱佑樘硬生生咽下一块。
“这点心虽然有些硬,但是回味甘甜,连少爷以后定会喜欢的。”小厮扯出一个笑脸道。
朱佑樘点点头,端起粥碗,一口喝粥,一口吃点心,最后硬是将四块点心咽了下去。
旁边的小厮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转开了眼睛。
就在这一瞬,朱佑樘迅速将最后一块点心塞入袖口,然后装一边模作样咀嚼一边道:“果然,吃到最后别有一番滋味。”
“连少爷喜欢就好。”小厮露出笑意,收拾碗筷食盒,和其余二十三位小厮一同退了出去。
朱佑樘暗暗吸了口气,转目再看学堂内一众学子。
所有人都端坐在桌前,认真读书习字,无一人闲聊歇息。
那诡异的整齐认真程度,真如某人所说,着实有些不合理。
就这般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堂外二次响起“当当”钟声,韦苓之山长踏着晨光走了进来,撩袍入座,开始晨课:
“翻开书册,首先,温习庄子逍遥游——”
“是,山长。”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朗朗读书声再次环绕整座书院,飘过碧绿的枝叶树梢,掠过盘坐树端二人的耳畔。
“哈欠——”树杈上的郝瑟打了个哈欠,“听了一早上书,简直要困死了……”
“阿瑟若是乏了,不若歇息一会儿,若是有事,天清再唤你。”旁侧尸天清道。
“行,那我先……”郝瑟转眼瞄了一眼眸光晶亮的尸天清,硬是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句,“我还能坚持!”
尸天清长睫一动,轻轻“嗯”了一声,再次将目光投向学堂。
我勒个去!
为啥老子突然有种强烈的“求生欲”?
郝瑟暗呼一口气,向旁边蹭了蹭屁股。
“小心莫要跌下树去。”尸天清探手一捞,又将郝瑟拽了回来,而且距离较刚才居然还近了几分。
尸兄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的吧?!
郝瑟瞪眼。
尸天清和郝瑟目光一触,耳垂一红,自己默默后退了两寸。
额……
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
郝瑟抓了抓脑袋,继续将注意力移向学堂。
尸天清微微侧目,目光紧紧盯着郝瑟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喉结乱滚。
“尸兄……”
“嗯?”
“鲲鹏这个,是不是文书生的狐狸师父说的那个?”
“嗯。”
“一转眼都这么久了啊……”
“嗯。”
“尸兄,你觉不觉得有点热啊,我脖子都出汗了……”
“咳,略热……”
“怎么感觉脖子好痒……”
“咳——大约是有虫……”
二人就这般并肩坐在树梢,有一搭没一搭轻声聊着天,望着山林迎风翻涛,听着朗书荡荡回音,一直到了晌午时分。
“今日早课到此结束,大家可回去歇息了。午后在各自宿处完成今日课业。”韦山长起身,打开书箱一一取出卷轴,“现在,我将课业发给大家,每人都要按时完成,明日晨习上交。”
二十三名学子从最右侧的首位开始,依次上前领取卷轴,领完后便纷纷离开。
而最后一个,正是新入学的朱佑樘,领完卷轴却被韦苓之唤住:“连堂,你且留一下。”
“山长有何吩咐?”朱佑樘抱拳。
韦苓之露出慈祥笑意:“让你的书童先回去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稍后让李监学送你回去。”
朱佑樘顿了顿,抱拳:“是。”
说完,走到门边,提声对堂外的南烛道:“小南,你且先回去。”
南烛眸光一闪,低头:“是,少爷。”
便躬身离开。
“连堂,过来坐吧。”韦苓之招呼朱佑樘到坐下,点燃桌上的香炉,淡淡烟圈飘绕,散出似苦似甜的味道。
“这个香是?”朱佑樘不禁开口问道。
“定神香,我年纪大了,时常觉得劳累,用此香可以解乏。”韦苓之道。
“果然味道雅致。”朱佑樘点头。
韦苓之微微一笑,给朱佑樘斟了一杯茶,慢声问道:“连家在江南乃是大商,却不知连少爷二位高堂是做何种营生的?”
“家父身有功名,开了一家书局,生意虽不及二叔,但糊口尚可,家母——在我五岁时就离世了……”
“原来如此……”韦苓之轻轻叹了口气,“连少爷想必连娘亲的样貌都不曾记住吧……”
烟香缭绕之中,韦苓之的声音变得飘渺恍惚,表情愈发高绝莫测,而话音却如一根细细的针,无声无息刺入了朱佑樘的心口,激起一阵酸麻苦涩。
朱佑樘神色微黯,喃喃开口:“娘亲……是非常温柔的人……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很开心,说我就会见到我的父亲,以后都会好好的……”
“令尊定是人中俊杰。”韦苓之轻声道。
“家父……管理了一个很大的家族,他是族长,很是辛苦……”朱佑樘眸光朦胧。
“族长?那令慈的身份定然也十分尊贵。”
“不……娘亲只是一个普通人,攀不上族长的身份,族中另有主母,那位主母并不喜欢我……”
“所以便送你到了连老爷处?”
朱佑樘轻轻点了一下头,垂下眼睫。
炉中香气愈发浓郁,熏得朱佑樘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意识渐渐飘远。
“连堂,你的娘亲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吗?”韦苓之的声音犹如从远古传来,飘渺得不可思议。
“娘亲……不是病死的……她是自缢的……”朱佑樘眼角闪动莹莹水光,“在我去见父亲的那一日……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娘亲,是为了我才去死的……好多好多的人,都为了我……死了……”
韦苓之慢慢撩起眼皮,定定看着眼前神色悲伤的少年,嘴角微微勾起:“连堂,你真是罪孽深重啊——”
“是,我真是罪孽深重——”连堂慢慢阖眼,眼角一道水光滑落,“这一生都无法赎罪——”
“这是你的罪,你要背负的罪……”韦苓之慢慢贴近朱佑樘耳畔,低吟如鬼语,“你是重罪之人,是最孤独的戴罪者,天下没有人会认同你,没有人会可怜你,在这茫茫世间,只有你孤身一人,终有一日,你会孤独地死去,带着你的罪孽,无声无息地离开——只有那一天,你才能放下你的罪孽,得到真正的救赎和解脱——”
“这世间,只有我一人,孤独的离开……”朱佑樘慢慢抬头,双瞳虚空,“解脱……”
“对,解脱——终有一天你会解脱,只要你一步一步慢慢来……”韦苓之身体慢慢后撤,露出笑意,“一步一步,慢——慢——来——”
“少爷哟~饭好啦~回去吃饭啦~”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怪声,震得整个学堂巍然大震。
韦苓之一惊,朱佑樘身形一抖,双目豁然恢复清明。
“什么人?!”韦苓之厉喝。
就听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青衫紫裙逆光乱舞,竟是连堂的丫鬟和厨子。
“你二人懂不懂规矩,怎可擅闯学堂?!”韦苓之勃然大怒。
“少爷你脸怎么这么白?定是没吃东西饿的!”名为小南的书童两步上前,朝着连堂的脸颊噼里啪啦一顿乱拍,拍得连堂频频倒吸凉气。
“哎呦,我的少爷啊~这小脸瘦的哟~这是要饿死人哟~”
三白眼的丫鬟鬼哭狼嚎冲了进来,手里的帕子上下左右一顿乱舞,噗噗啦啦散出好大一团脂粉俗香,顿时将那诡异的熏香气味给压了下去。
“阿嚏!”韦苓之狂打喷嚏,瞪眼,“这是什么味儿?!”
“哎呦,韦山长,这是女人味儿啊~”郝瑟娇羞状。
韦山长悚然大惊,猝退数步。
“少爷,回去吃饭了。”尸天清一把扛起朱佑樘,头也不回离开。
“韦山长,改日再约啊~”郝瑟抛媚眼。
韦苓之一脸惊悚看着这四人背影消失在林间,双眼狠狠眯了眯。
“李厉!”
“山长有何吩咐?”李监学从阴暗处走出,抱拳。
“去查查连家这个侄子。”
“诶?不是之前查过了吗?”
“我觉得不对劲,再查一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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