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石板路很幽静。
余明山拄着拐杖,独自走在前面。孙子期跟几个保镖小哥隔着几步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像是突然醒起了什么,余明山回了头,像是随口问出。
“若没记错,孩子现在是五岁了?”
“是。”孙子期捏着拳头回答他突如其来的问题。
余明山又问道:“身体怎么样?”
孙子期勉强地抿了抿唇:“很健康。”
余明山颔了颔首。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余明山放慢脚步,望着头顶幽暗的绿意,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比余城他妈,要好一些。”
孙子期一时没听清他话里的意思,愣了愣。
余明山抚上鼻梁的眼镜,恢复步速继续往前走,沉厚的嗓音隔了片刻才传了过来:“起码不会拿孩子当赌注。”
孙子期下意识吐出一个字,又及时地咽了回去。在独自面对这个人的情况之下,沉默才是正确的,她想。
出了公园的绿化带,再往前走一百米左右,就是临江路。
余明山停在路边一棵巨大的榕树下。
这棵榕树约莫有上百年历史了,树干非常粗壮,气根从很高的空中垂下来,扎到地上,十几根数量不等,很有一些铺天席地的气势。
余明山仰着头去看那些生机勃勃的气根。
“温小倩是我第一个女人。”
半晌,他没回头看孙子期,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又突然说起话来:“本来也可以是最后一个。”
孙子期自然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
“为什么她会死,”余明山沉声问道,“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怎么也不应该轮到她回答。
孙子期绞着手,迎向他转过来的视线,没吭声。
余明山的面容隐在夜晚的树影之下,看不清情绪。
于是,孙子期眼睁睁地看他吐出了四个字。
“因为背叛。”
“在余城之前,她怀过我两个种,都打掉了。”余明山缓缓道,“还以为我没察觉。”
初秋的夜风吹在赤`裸的小腿上,有股轻薄的凉意,孙子期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发凉的手腕。
“还有,为什么我会碰方昭仁,”余明山兀自将话题一转,“你知道吗?”
他的眼神太暗了,让孙子期无形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背叛。”
余明山翘了翘唇角,再度将这四个字说出,最后笑了。
“温小倩就是为了她,才背叛我。”
***
从临江路进来,第三个路口,就是那道熟悉的斜坡。一行人沉默不语,缓缓地拾级而上。
远远看着,秦师傅的小馆还亮着橘黄的灯光,门口半掩,一道高大的身影紧绷着,靠在门前。
余明山手中的拐杖停了下来。
余城默默地抬了抬头。
父子两人无言地对视片刻。
余城眼神阴鸷地开了口:“下次再这么来一出,你猜我他妈还会不会给你留面子?”
余明山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轻描淡写道:“快三十的人了,还这么跟父亲说话,成何体统?”
“父亲?”余城冷哼一声,将唇间未点燃的烟随意地扔到地上,“你省省吧。”
余明山睨他一眼,使着拐杖支开拉门,平声留了一句:“你还年轻,能戒则戒。”
余城讥刺地笑了笑,上前几步勾住孙子期的肩膀,带着人在他前面先走了进去。
孙子期一接触到他的体温,整个紧绷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
他身上的气味太令人安心。
“又是匆忙赶回来的?”看着他明显憔悴的面容,孙子期有些心疼地压低声音道。
余城“嗯”了一声:“怕你担心,所以没说,不知道你也会在。”
孙子期不认同地皱了皱眉,悄悄掐了一下他的腰侧。
“我错了。”余城勾了勾唇,低声道:“回家再跪石膏像。”
碍于余明山还在身后,他没做什么过于亲昵的动作,只将她往自己怀里更紧密地带了带。
小馆里没有炖煮食材的声响,但开着收音机,满室都是咿咿呀呀唱着昆曲的乐声,秦师傅照例站在厨房的流理台旁抽烟。
蔺晖叼着一根烟,坐在正中的桌子上,扶着一瓶清酒自斟自饮。
余明山从容不迫地拉开了他左边的椅子,随后将拐杖倚在一旁,入了座。
余城松开孙子期的肩膀,轻轻推了一把她的背,沉声道:“你到后面去。”
孙子期看了看他,他指的是秦师傅的方向。这是要自己回避的意思,虽然同处一室,不可能完全听不见桌上的对话,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让她避开。
正在这时,余明山悠闲地将众人扫视一番,道:“都坐下。”
余城没理他,继续推了孙子期一把:“你画画去。”
孙子期有些犹豫地走了两步。
“没事,坐吧。”结果却被蔺晖拉住了,“你在也没什么。”
余城微微地挑了挑眉。
于是孙子期思忖半晌,又退了回来。
余城不满地“啧”了一声,将她拉到另一边的位置,让她坐在自己跟蔺晖中间,然后自己挨着余明山坐下了。
桌上放着一壶铁观音跟一壶清酒。
蔺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一下一下叼着酒杯子。
孙子期翻开其余三个茶杯,拎起茶壶开始斟茶。
斟到最后一个杯子的时候,余城握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不屑道:“你管他呢。”
孙子期轻飘飘地乜了他一眼,还是坚持礼貌将茶斟满,把茶杯轻轻放到了余明山面前。
余明山眼皮都没掀一下。
一桌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对坐了半晌,直至电台的昆曲节目都播放完毕,突兀地跳出一段吵杂的广告。
秦师傅默默地按着转台,卡兹,卡兹,卡兹,停下来,这个台唱闽南语。
唱过几曲之后,还是余城最先沉不住气。
“你要我大老远地跑回来,就是陪你听曲?”他斜着嘴角,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冷意。
“刚才那首歌,你妈生前经常唱。”余明山淡淡道。
余城怔了怔,随后讽刺地笑了一声。
“两位。”蔺晖在这个时候懒洋洋地插了进来,“虽然我看起来像无业游民,但实际上还是挺忙的。”
闻言,余城还保持着那种笑,将身体往椅背一靠,习惯性地捞起孙子期的手握在手里。
“忙?”
余明山端起茶杯,没喝,只嗅了一口,道:“关珊都没了,你还有什么可忙?”
蔺晖将身体往前倾了倾,表情不变,轻声道:“她没了,你不还在么。”
孙子期有些紧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余城支着下巴,垂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看孙子期的掌纹,一点反应都没有。
余明山将茶杯慢慢放下,谁也没看,平声说了一句话:“我也活不长。”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
挂在墙上的就是吊钟清凌凌地敲了几下,孙子期在心中默默数了一下,十声。
这像一个开始的讯号。
余城握着她的手动了动。
“听你底下的人说了。”他没抬头,垂着眼睛,就这么漫不经心地问了对面那人一句,“……真是胰腺癌?”
蔺晖极快地蹙了蹙眉。
余明山一脸平静,手指抚着瓷质的茶杯,没有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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