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孙子期久违地梦见了以前的事。
这个以前里,有余城。
她已经很久没有试过梦见余城了。
刚离开佛罗伦萨的那段时间,她经常会梦见他。
梦见他,然后惊醒,然后再也睡不过去。
她总是梦见他冷酷的面容,梦见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上扬着音调说出那些话的情形。
她很害怕,每一夜都冷汗涔涔地从害怕中醒来,又陷入到更为切肤的害怕中。
然而今晚她梦见的,是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幕。
那时候的余城,高大挺拔,眉目如画,总是笑着向她伸出手。
总是轻轻地吻她的脸颊,低低地喊她“奥菲利亚”。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人,会是她之后梦中所有恐惧的来源。
***
孙子期一结束国内的中学课程就只身来了意大利,求学于世界上最顶尖的四大时装设计名校之一——柏丽慕达时装学院。
她读的是本硕连读的课程。三年本科,一年硕士。
本科学位她已经拿到了。
硕士学位,她至今都没有拿到。
遇见余城的那一夜,孙子期记得,佛罗伦萨的天空是一种天鹅绒似的蔚蓝色。
她正好独自看完了一场《哈姆雷特》的话剧。
那不是专业的剧场表演,而是几个看上去就颇有干劲的年青人,借街边一隅地方,运用简陋的服装与道具进行的演出。
孙子期自认文盲一个,《哈姆雷特》这本戏剧自从初中读完之后就忘得差不多了。除了那句著名的“be”,其余情节她都只记得模模糊糊,并不深刻。
那天晚上的那场话剧,相当于带她重温了一遍这篇经典之作。
演员们一腔热血与激情,即便是在街角表演,呈现出来的效果依然十分令人惊叹。
而在这场漫长的表演中,最令她动容的,就是奥菲利亚之死。
在原著中,奥菲利亚的死,是借王后之口告知她哥哥雷欧提斯的。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之中;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正派的姑娘管这种花叫死人指头,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
在街角的这一场话剧中,几位年轻演员不仅演出了王后与雷欧提斯对话的场景。
同时还演出了奥菲利亚落水的场景。
那是个美丽而优雅的女演员。
戴着花环,一身华丽的裙装,身边铺满玫瑰,仰躺在大理石地板上,仿佛躺在最昂贵的棺木里。
她微举双手,像是祷告,又像乞求。
脸上的神情疯狂而迷失,口中吟唱着不知名的古老歌谣。
没有人说话。
月色之下,整个佛罗伦萨都为她着迷。
***
话剧散场的时候,已经夜深了。
孙子期在话剧演员的帽子里放了一张纸钞,饰演哈姆雷特的俊美男子送给她几枝他们当作道具用的玫瑰。
孙子期笑着表示感谢,捧着这几枝鲜艳欲滴的长茎玫瑰准备回家。
一转身,撞了来人一个满怀。
她的玫瑰散落一地。
“抱歉,你还好吗?”
陌生的青年扶着她的肩膀,用英语低声询问。
他的口音听起来是英式英语,声音醇厚得就像酒庄里历史最悠久的vino,说话的时候,仿佛就在亲吻你的耳朵。
也许当时她的脸红了。孙子期想。
不然眼前这个异常英俊的青年,他嘴角的笑意怎么会越来越深,越来越荡漾呢。
青年弓身为她捡起地上的长茎玫瑰。
茎上的刺已经被几位话剧演员剔去了,他修长的手指将它们一枝一枝地捡起来。
“很美。”
他把玫瑰递到她眼前,低声赞叹。
孙子期轻轻笑了一笑,伸出手接过他手中的花。
明明就是他在她怀中撞掉的,他的态度却好整以暇,仿佛是自己在路边采来,转而赠与她的。
青年的手没有立即放开,指尖触到她的温凉的皮肤。
“很荣幸遇见你,美丽的姑娘。”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十分低哑。
“我叫余城。”
在佛罗伦萨的街头,向年轻女郎搭讪的男人多不胜数,孙子期长得不错,身材也不错,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已经练就一管子应对经验。
可惜她天生审美观念使然,实在喜欢不来欧美人种。
此时此刻,夜色撩人。
街上不时有人经过,间或有人会停下来多看这两个静静站在一边的漂亮亚洲人一眼,但也很快离去,自寻乐子。
整个佛罗伦萨都沉浸在醉人的氛围中,这座古老的百花之城,它永不入睡。
孙子期看了看面前这位彬彬有礼的亚裔青年,又垂下眼睛看了看面前的玫瑰,俏皮一笑。
“你好,我叫奥菲利亚。”
***
窗外淅淅沥沥地作响。
今夜,c城又迎来了一场大雨。
一道洁白的闪电劈头打下,瞬间照亮了沉睡中的天与地。
轰隆隆——
打雷了。
孙子期浑身发抖地被雷声惊醒,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化不开的夜色。
打雷了?
她在嘈杂的雨夜中张开嘴唇,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良久,无人回应。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用力地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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