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鬼面色再度抑制不住的悲凉开来,一时之间思绪反复嘈杂,竟忘了回应。
许儒亦朝伏鬼扫了两眼,便已拖着僵硬发麻的双腿踉跄往前,亲自恭敬沙哑的回了声,“微臣在。”
“进来。”
这话刚落,殿内便扬来断续孱弱的嗓音。这两日入得耳里,无力得紧,许儒亦满心感慨,突然只觉,情深不寿,无论是他这样的人,还是大周帝王那般大气磅礴之人,只要沾染了情爱,都会彻底的变成怅惘无力的普通人。
他敛神一番,才开始缓缓抬手推开了殿门,踏步入内。
伏鬼也蓦地回神过来,抬脚跟随。
此际的大殿内,暖炉旺盛,一道道浓厚的药味萦绕入鼻,略是苦涩。
许儒亦与伏鬼一前一后的往前,待站定在颜墨白榻前,才见颜墨白满面苍白,浑身瘦削,那双常日里深不见底的双眼此际竟是变得颓败无力,整个人浑身上下,哪有半点往常风华儒雅的模样。曾还记得,当初此人在大旭朝堂上呼风唤雨之际,不怒自威,谈笑之间便会定人生死,惹大旭百官无一不惧,无一不狗腿,而如今,凭一己之际终于跃上天下霸主的位置,本该是不可一世的傲然之人,但却病弱至此,仿佛风吹一阵,便要彻底的被吹化了。
许儒亦皱了眉,满心组织的话顿时有些道不出来。
然而颜墨白却是无心等候,沙哑至极的出声问:“大旭究竟如何了?”
他今日孱弱得紧,虽是连双眼都睁不开,身子已弱得无法有半分的反应,但却即便如此,神智则是清明。许儒亦当时入殿而来的话,他自是听见,只不过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得憋怒之下,猛烈用劲,却惹得抑制不住大咳。
而今墨玄辛劳半宿,总算是将他性命保住。可是他的凤瑶已是不见,心死成片,他颜墨白,该是再也无法回到当初,鲜活恣意。
此番强撑着清明问话,已是凤瑶坠崖之前的话在强撑着他,他如今还不能死,还不能放下一切彻底的任由自己解脱,他还得,先完成凤瑶的所有愿望,才会无憾的去寻找凤瑶。
许儒亦垂头下来,只觉颜墨白那双苍然的眼太过厚沉,不敢多看,待得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前些日子,大齐突然差人混入大旭京都,强行掳走了皇上,惹得大旭上下六神无主。又或许是忌惮您与长公主,不曾真正差人攻城,仅是先发制人的掳走我大旭圣上而示威,但如今,长公主突然坠崖,您又……许是这会儿,大齐已是有恃无恐攻入大旭,彻底将大旭,占下了。”
伏鬼忍不住冷哼一声,“当真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大齐沉默这么多年,也想在天下分一杯羹!”
许儒亦叹息一声,“天下诸国皆是蠢蠢欲动。大齐最初掳走我大旭皇上,也是想先手中存得人质,先静观其变,倘若大周胜了大英,荣华归来,大齐手中有大旭圣上为质,大周皇上也不会趁势将大齐也一并攻下,但若大周输给了大英,亦或是长公主与大周皇上出了什么闪失,大齐自会更加有恃无恐,彻底将大旭攻占。是以,大齐早已野心磅礴,心有不安,从它掳走我大旭圣上开始,便已是有心对大旭动手,壮他大齐之国。”
伏鬼瞳泛冷芒,本要继续言话,却是眼风朝颜墨白瞟了一眼,到嘴的话也顿时转了个弯儿,当即道:“大齐,欺人太甚!”说着,目光朝颜墨白全然落来,恭敬道:“皇上,大齐如此欺负大旭,可要属下领兵前去灭齐?”
他有意是要用此事来全然惹起自家主子的注意力,不料这话一出,颜墨白却并未出声。
周遭气氛再度沉寂下来,压抑沉寂。
半晌之后,许儒亦心中也开始惴惴不安,不知颜墨白此际究竟是何思绪,待得与伏鬼对视一眼,他再度按捺心思一番,缓缓屈腿朝颜墨白跪下,神色坚定,极为认真的道:“大旭的安危,尚在大周皇上一念之间,如今长公主已是无踪,微臣也不顾一切而来,只望,大周皇上能念在你与长公主的情分,念在你乃大旭摄政王与大旭驸马的份上,助大旭渡过这次难关。”
嗓音一落,俯首而下,沉稳规定。
颜墨白幽远灰败的双眼终于极为难得的滑出了半分厉色,则是片刻,他朝伏鬼低哑断续的道:“大英如今,国势如何?”
伏鬼垂头恭敬道:“墨玄公子已稳住大英上下的局势,大英对大周已是诚服。如今只要皇上愿意,随时都可在大英登基为王,成大英新主。”
颜墨白面色分毫不变,似是全然不在意这些,“如今成为大英新主,又有何用。”
伏鬼怔了一下,面**澜,并未言话。
“百里堇年可寻见了?”待得片刻之后,颜墨白低哑着嗓子再问。
伏鬼敛神一番,摇头道:“还未寻见。”
“终究是东临世家的人,差人好生去寻,便是死了,尸体都得运回东临世家。也算是,还东临苍之恩。”
伏鬼神色微动,垂头下来,极是认真的道,“属下知晓了,皇上放心。”
颜墨白缓缓点头,苍白的面色依旧脆弱得令人心疼,纵是嗓音嘶哑难耐,犹如从喉咙中强撑着挤出,奈何他仍无休息之意,仅待伏鬼的话稍稍落下,便再度出声道:“公孙一族……如何了。”
“大英太上皇当时以公孙一族为质,将公孙一族之人吓得人心惶惶,如今公孙一族已是脱险,且也让人将他们全数送回了国都城内,此际几日过去,公孙一族之人的心境已是平复过来,前日,倒也还有公孙一族之人送信而来,说是……皇上您的外祖父,想见您。”
伏鬼紧着嗓子如实的道了话。
颜墨白勾唇怅惘而笑,“见面已无任何必要,不过是言道陈年旧事,哭哭啼啼罢了。往日之事,终究成天大笑话,我颜墨白一直坚守着要复仇,到头来,却是逆天糊涂一场,呵,公孙一族之人,朕已不愿再见,往事,也已无意再提,且吩咐下去,差公孙一族年轻之人入朝为官,总守着百年世家的名声而无任何官场庇护,也不怪当初大英皇族对公孙一族欺到头上来。”
伏鬼恭敬道:“是。”
颜墨白似是累了,稍稍合了合眼。
伏鬼略是小心的扫他一眼,犹豫片刻,低道:“皇上可是累了?不如先好生休息。”
颜墨白摇摇头,薄唇微启,再度出声,“许儒亦。”
许儒亦一直俯首在地,一动不动,乍闻这话,身子微微而颤,“微臣在。”
“大旭之事,朕已了然。今夜之际,朕便领人去得大旭营救。”颜墨白再度沙哑不堪的道了话。
伏鬼面色陡变,“皇上要亲自去?此事望皇上三思,皇上身子……”
“破败残缺之身,对付大齐倒是绰绰有余。”颜墨白再度回了话。
伏鬼后话微噎,急忙再道:“属下不是此意,属下是担忧皇上的身子……”
“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且去将墨玄唤来,朕有事对他交代。:”颜墨白再度出声打算。
伏鬼的后话终究全然噎了下去,满面复杂与担忧,却是突然道不出话来了,只得沉默片刻,便恭敬应话,转身迅速离开。
待得伏鬼彻底走远,颜墨白才朝许儒亦继续道:“你也不必跪着了,起来。”
许儒亦满眼厚重,极为认真点头,缓缓起身,只待目光下意识朝颜墨白落去,却不料他正望着他,此番待他抬眼,两人目光便这么恰到好处的对上。
许儒亦微微一怔,却是片刻之际,忍不住低沉叹息,“微臣无用,终是未能守好大旭,让大周皇上费心了。”
颜墨白却勾唇而笑,面色幽远凉薄,并未出声。
许儒亦满心嘈杂,本是有许多话相遇颜墨白言道,奈何此际突然之间,思绪层层的开始凌乱与翻涌,到头来,竟是一字一句都无法多余的道出。
他终究是个失败懦弱之人,无能之至,是以才会求到颜墨白头上来。但凡他许儒亦当真能耐,又岂会被大齐之人钻了空子。
“大齐蛰伏这么多年,突然一跃而起,自是让人防不胜防,你失守大旭,也是正常,无需太过自责。”仅是片刻,颜墨白低哑道话。
许儒亦猝不及防一怔,心口蓦地跳了几下,落在颜墨白面上的目光也染了几许不可置信。
从不曾想过,颜墨白会反过来这般宽慰于他。印象之中的颜墨白,傲然,腹黑,谈笑间便会执掌一切,如此之人,往日在大旭可是从来都不曾将他许儒亦放于眼里,而今之际,竟是能屈尊降贵的与他这般言话。
莫不是,失去凤瑶对他打击太大,连带心性都彻底转变,甚至连带满身的棱角与锋芒都开始彻底的磨平,再无往日那般性情嚣张,恣意而为之势?
思绪至此,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无奈。
终究还是因为那个女子,颜墨白痛心疾首,性情而便,但他许儒亦,又何尝不是悲入骨髓。
“许是一开始,朕便错了。也许当时狠心一些,不曾与凤瑶坦明心意,不曾将她彻底卷入这场天地浩劫,如此,许是这会儿,凤瑶仍会守在大旭,一切,都还在原处。”正待这时,颜墨白低哑的嗓音再度道来,许儒亦再度一怔,万般思绪缠缠绕绕,却未再出声。
哪知颜墨白叹息了一声,再度感慨悲凉的道:“朕当初满身自信,以为能将她彻底护住,但朕终究是轻敌了,行错一步,便已,满盘皆输。”
许儒亦眉头紧皱,微颤着嗓子道:“大周皇上并非满盘皆输,大周终究是赢了大英,大周皇上已成天下霸主,怎会满盘皆输。且长公主的心思皆在大周皇上身上,这一切也是长公主的选择,她太过爱你,是以才会如此无畏的要与你一道迎击大英。这并非大周皇上的错,只是命途太过无情罢了。亦如当初微臣入得大英寻长公主,本是有机会带走长公主,只奈何,长公主放心不下大周皇上,有意与你共进退,还是留下了,虽东临公子重新入得大英国都。一切,都是缘分,也是长公主的选择,如今长公主虽已坠崖,虽也无任何长公主的消息,但又何尝不是最好的消息。许是不久,长公主与东临公子便会双双归来了,大周皇上你,不必太过忧伤,只需养好身子,等着长公主回来便是。微臣也是相信,长公主,定会归来。”
冗长的一席话道出,颜墨白已全然沉默了下来。
许儒亦满心嘈杂,悲酸无奈。这席话,别说是颜墨白了,便是他自己都是不信。那崖底的河水啊,又深又湍急,长公主坠崖落河,怎还会安在。
思绪至此,面色再度跟着白了一层,许儒亦深吸了一口气,强稳心神,则是这时,伏鬼已将墨玄寻来,入了殿门。
天寒地冻,万物凋敝。
地上,皑皑白雪堆积,周遭之处,皆是成片成片的银装素裹。
夜里,气温再度降下,飞雪再度漫天而起,凉寒之至。
大周的大军,开始趁夜蜿蜒出城。
战事消停,国都已不受大英太上皇嗜血所控,且大战之后,大周分毫不伤城中百姓,更还让大英兵卫打开大英国库,为城中百姓散发御寒之物,发放解毒之丸,稳得民心,是以国都上下,皆谐和成片,此番闻得大周大军撤离,大多百姓皆出城而来,立于官道上夹道而送。
与其说此番是目送大周大军,倒还不如说是要亲眼见见那传闻中的盖世枭雄颜墨白。
这名头太过响亮,能铲除大英太上皇这邪魔似的昏君,大周帝王虽为入侵之人,却也顺势演变成了大英的救世之主。
只可惜,大周大军一路策马而前,威风烈烈,而那大周的帝王,却并未策马,反倒是一直坐于马车内,避不见人。
那马车,四周清简,并无奢华,甚至四面雕窗皆掩,闭合密实,纹丝不透,路道百姓定睛仔细而观,也无法观到车内之人,心生叹息,只是待得大周大军彻底走远,人群中有人才道:“当初在禁中为守,曾偶尔见过大周帝王一面。世传大周圣上容颜如玉,俊雅如仙,此话的确是真,我当初亲眼见着大周帝王时,以为见着了神仙。那般气度非凡的人物,昳丽风华,谁家女儿若能入大周帝王的眼,定当是几世修来之福。”
却是这话刚落,便有人叹息道:“话虽如此,但听说大周皇上性情寡淡,难以接触,此生也只爱大旭长公主一人,而今,想必除了大旭长公主之外,无人能入大周帝王的眼。”
“你这消息倒是不灵。莫不是还未听说大旭长公主坠崖失踪之事?”那最初言话之人再度出声,则是挑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兴致。
“此话当真?”
有人愕然惊问。
那人得瑟而笑,“自是当真,这消息可是从大英军中穿来,绝非有假。是以,大旭长公主失踪,大周皇上身边,自然已无心上之人,倘若这时哪家之女能趁虚而入,百般体贴大周帝王,不怕跃不上枝头,当不成大周帝王的凤凰。如今,天下诸国,除了大齐楼兰之外,皆已在大周帝王掌控之中,如此人物,谁人若嫁他,那便是天下国后,光宗耀祖十代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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