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上响起。
所有人都看在站在被圈禁的审判席里的女人的双手猛地攥住了牢笼的围栏,纤细的骨节寸寸泛白,她手上的金属手铐撞在了栏杆上,发出格外清脆刺耳的声音。
段子矜好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好像,这手铐不是拷在她手上,而是拷进了她心里,越来越紧,紧得无法呼吸。
比她反应更大的是陪审团里坐着的阿青和唐季迟,几乎是瞬间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江临!你胡说八道!”
法官使了个眼色,台下立刻有警官制住了二人,“法庭上请肃静,再大声喧哗,就请二位离开。”
衣着罄然的法官坐在高处,望着下面众生百态,像极了手掌生杀大权的神祗。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江先生,作为证人,你有义务向我提供案发时最真实的状况,如有掺假包庇……”
“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担保。”江临亦是不闪不避地迎上了法官的眼睛,“我说的都是事实,没有半分虚构。”
老法官的表情异常深不可测,让人完全无法摸透,证人席上的男人亦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两强相遇,谁也没法从对方脸上发现什么端倪。
直到江临淡淡开口:“众所周知,被告是我妻子,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如果我有意包庇,难道不该包庇她?”
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有人开始附和着窃窃私语。
听到男人这句话时,段子矜总算抬起了头。
她看着江临那张寡淡到了极点的俊容,遥远得陌生,嘴角慢慢地攀上一丝笑纹,“江临,你还记得我是你妻子,我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
女人的嗓音淡静得出奇,没有音调,没有语气,像搅不动的死水,“你在这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想要置我于死地,你在想什么?”
她所站的地方离男人很近,因此男人稍稍挪一挪步子,就到了她身边,磁厚的嗓音此时显得很沉,“我只是实话实说。”
段子矜褐色的瞳眸狠狠一缩,嘴角的笑意愈发扩大,“实话实说?那就是你眼睛瞎了,才看到我拿刀子捅她的,是吗?”
“随你怎么想。”
到底是冬天了,连室内都冷得让人骨头发寒。
“时间到了,暂时休庭。”法官说完伸手关掉了话筒,和几位助理一同离场,到会议室里整理证据、商议结果。
段子矜侧头,忍着一砖一瓦逐渐坍塌的疼痛,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男人的眸子黑得密不透风,就这么无波无澜地看着她。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其实你是在保护我,像上次母带丢失一样,是吗?”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分贝问,声线淡淡的,带着某种细小到不可察觉的期冀,卑微,甚至哭腔,“只是逢场作戏,对不对?”
男人的黑眸纹丝未动,脸色更是淡然得风波不起,“不是。”
他的声音也不大,但每个音节都格外清晰,清晰到尖锐,尖锐到伤人,“你还真是喜欢自作多情,我有必要为了一个无所谓的人大费周章,你当我很闲么,嗯?”
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女人的手将栏杆攥得更紧,手铐又一次撞了上去。
无所谓的人。
段子矜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男人轮廓温淡,气质矜贵的侧颜,“你看着我,江临,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男人眼角微紧了几分,却依言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不冷不热,视线和开腔时的口吻,皆是凛若高秋般的冷漠。
“段子矜,我已经不爱你了。”
因为这样看着她,所以江临在近距离中很清楚地观察到女人褐色的眼里顷刻间汹涌上来的水光,整双眼睛都因为这潋滟的光而显得格外凄楚,悲伤。
下一刻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如同浪潮,涨了又退。
她还是她,冷静的段子矜,“我不信。”
男人低低地笑,“或许吧,毕竟你为我做过这么多事,若说突然之间什么感情都不剩下,倒也不至于。如果你捅伤的是别人,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也一定会保你平安。但是段子矜,你千不该万不该打贝儿那两个巴掌,更不该纵容唐季迟和段子佩把她害到今天这个地步,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我对你的余情和贝儿比起来微不足道,人总是要进行取舍的,懂么?”
段子矜觉得自己的胸前好像豁开一个巨大无比的缝隙,冷风不断呼啸着往里灌,刮着她的五脏六腑像碎了一样疼。
“我把她害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嘴角似有若无的几分弧度,却不是笑容,“你说清楚,我对她做什么了?”
“你让唐季迟、米蓝和段子佩三人合力整垮了蓝月,害得贝儿破产,走投无路,傅言却没有反抗。”江临说着,眉眼间一片深浓的凛冽,“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这‘江太太’三个字!如果让你挂着我妻子的头衔,只能给我的兄弟带来灾祸,我真情愿一辈子没认识过你。”
他的每个字都仿佛拴着段子矜的灵魂,把她的魂魄从身体里不停地往外拽。
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定时,女人的眸光已经完全空洞了。
她虚靠在围栏上,脸色白得像涂了蜡,“江临,你在说什么?我让他们整垮了蓝月?”
“唐季迟就在你身后。”男人冷冷地笑,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那手指却冰凉得刺骨,“不如你现在去找他对峙,也让我看看,他往里砸的这十几个亿,是不是为了整垮蓝月、断了贝儿的后路?”
段子矜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音来。
她转头看向陪审团上面容英俊的男人,在对方一贯从容不迫的眼睛里竟发现了要破壁而出的愠怒和担忧。
唐季迟,他在为她担心吗。
片刻,段子矜闭了闭眼,绯唇扯开凉凉的笑,轻声对面前男人说:“唐季迟和我非亲非故,为我砸十几个亿,他疯了吗?”
男人松开了她,意味深长地挑出她话里的一个词,“非亲非故?”
段子矜猛然睁眼,不可思议道:“你觉得我和他有什么?”
“谁知道。”回答她的是男人冷漠的表情,“我也不认为,一个理智的男人会动辄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女人砸下十几个亿。”
段子矜看着这个如同深山古刹般深沉的男人,忽然觉得眼前这张俊朗无俦、清隽温淡的脸,好像被男人身上透出的那种摧心蚀骨的阴鸷和沉郁扭曲得面目全非。
连同她对他的爱一起,扭曲,点燃,被烈火灼烧着。
这还是她认识的江临吗?
段子矜的心里陡然冒出一股邪火,“江临,爱就爱,不爱就不爱,你想和姚贝儿在一起直接告诉我,我也不会纠缠你!没必要拿唐季迟来做挡箭牌,这整件事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移情别恋了就直言明说,别畏畏缩缩的,像个懦夫!”
哪怕她说出这样的话,男人还是面不改色,平静如常,“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觉得还差哪句,嗯?”
是呵,他确实说过——段子矜,我已经不爱你了。
是她自己非要问起后面这一堆有的没的。
他一开始就坦白了。
这就是江临,从头到尾都坦然得不可一世,连承认自己变心时的态度都这么不可一世。
这就是她段子矜爱了八年的男人。
“江临,你变了。”她心里火焰终于烧完,满心疮痍烧得只剩下灰烬,声音也随着凉了下来,“你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我没变。”男人看着她,眉目一如从前静敛,却仿佛有哪里,和从前不同了,“是你从来就没认识过我。”
“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你?”段子矜笑着重复。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明知道他每个字都在伤她,却还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和他说下去。
好像只有这样,那颗血都流干了的心,才能彻彻底底地死去。
狠一点,江临,再狠一点,这还不够一刀两断。
“你会后悔的,江临。”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的脸,而是平视着前方,“有朝一日,你肯定会为你今天的决定后悔。我知道,我认识过你,你也爱过我,只是你现在想不起来,你把那段时间忘记了。你今天说的话,我听着,记着,也难过着。但我不怪你,你只是忘了。我等着你想起来。”
她边说,边有清澈的泪水沿着脸颊流淌。
即使这样,她的声音却还是有条不紊的,即使视野里一片水雾模糊,她的眼睛却还是努力睁大的。
整个人看上去,平静得不像话。
“我等着那个江临回来,等着你把那个他还给我。”
男人的眸光一点点幽深晦暗下去,他的五指越攥越紧,只觉得心里的压抑,就快要裂开。
段子矜微微牵起嘴角,眼泪依然流着,“我爱他,江临,可现在的你不懂,我不怪你。”
“段悠。”他突然开口叫了她。
段子矜浑身一震。
心里渐渐涌上些异样,侧过头看着他。
有时他也会直接叫她“悠悠”或是“段悠”,可是没有一次,给过她这样诡厉而提心吊胆的感觉。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他淡淡地问。
段子矜一怔,空白的脑子里迅速开始思索。
他举起手腕,稍稍拉开西装的袖子,把做工精致的腕表亮给她看。
表盘上,12月1号几个字,格外清晰刺眼。
段子矜的脸色猛然变了。
她的眼瞳一点点放大,又忽然蓦地一缩,脸蛋像张素白的纸,呼吸卡在气管里,没有血色的嘴唇最先开始颤抖,慢慢地,整个人都开始哆嗦。
记忆中的画面从四面八方涌入脑海。
夕阳西下,女孩只身来到空无一人的实验楼门口,等了许久许久,才终于等来了那个她追了将近三个月的男人。
他还是清清冷冷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黑眸一瞬不眨地瞧着她,“段同学,还有事吗?”
她看着男人,带着哭腔问:“江临,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感动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表白,过了今天,我就放弃了!”
“段悠。”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嗯?”她抬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反压在了墙上。
他手里的实验报表散落一地,她下意识急着要去捡,却被男人的手臂紧紧箍住,他英俊的脸庞在眼前越放越大,直到吻住了她的嘴唇,一阵厮磨后,才哑声说:“同样的话你说过十几遍了。恭喜你,表白成功了。但你记住,不是因为你感动了我,而是我觉得,我可以喜欢你更多。”
……
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突然就塌了。
像是被洪水冲垮了。
法庭上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原本还冷静得不像话的女人蓦地抓住了男人的衣服,双眸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你想起来了,江临,你想起来了是不是!你想起我是谁了,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的眸光幽深无底,深处似涌过什么暗流,他迅速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又是一片风雪萧瑟的冷。
他毫无感情地将自己衣袖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嗓音低沉,“悠悠,八年了,这是我送你的纪念日礼物。”
纪念日礼物,送她入狱。
段子矜后退一步,狠狠磕在身后的围栏上,差点顺着围栏跌坐下去。
他想起来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的眼泪像刹不住闸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漂亮的眼睛里流出来,哑着声音嘶吼道:“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江临,为什么!”
这一刀真真够狠。
江临却走到了原告席上,弯腰搂住了姚贝儿,在她的额头上温柔缱绻地印上一吻,开腔时,每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怕她听不懂似的,“为了我爱的女人。”
姚贝儿大喜过望地抬头,“江临,你说真的?”
“嗯。”男人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养病,我会给你讨一个公道。”
他们说话时,陪审团上两个男人的视线始终没从围栏中的女人身上离开。
这么多年,段子佩都没见过这样的悠悠。
唐季迟也没有。
甚至,江临都没有。
她像是疯了一样。
像是从前透支的冷静和隐忍瞬间都被讨走了一样,捂着自己的耳朵,高声叫了起来,嗓子仿佛被一把斧头活活劈开,那分贝振聋发聩。
其实他们都懂,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在这场感情里的一次次原谅,只不过就是因为她知道,他的记忆还不完整。
她总在安慰自己,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什么都会好起来。
什么都会好起来。
再也好不起来了……
已经够狠了。
够了。
女人的叫声渐渐化为自嘲的低笑,陪审团的座位席上,段子佩终于忍无可忍,“嚯”地站起身来,冲到原告席一拳掀翻了那个俊漠如斯的男人。
唐季迟紧紧攥着拳头,破天荒地没有阻拦,而是走到了悠悠身边,刚要伸手去扶她,就被她一胳膊挥开。
在场的警察惊愕不已,纷纷上前劝阻,到最后还是陆君昊冷着脸拔出了枪,唐季迟深吸了一口气,到底先放下了这边,面色铁青地走上前去把人拉开。
动静闹得极大,两个人都被陆君昊派人轰了出去。
围栏里的女人却像失去了知觉般,垂着头靠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无论周围怎么哄闹,她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法官和助理们依次重回席位。
接下来的进展很简单,法官最后听了原告和律师的陈词,至于被告这边,他问了几次,也没能让那个女人开口。
最后法官宣判段子矜蓄意伤人罪名成立。
女人还是动也没动。
法官皱眉道:“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女人这才微微抬了眸,这一抬眼,却让面前的人都大惊失色。
她褐色瞳孔的周围一圈白眼球里全都是血一样的红,可脸上却半点血色也没有,好像全身的血都流进了眼睛里。栗色的长发亦是在方才闹得激动时散了开来,大片大片地落在囚服上,眉心一团乌青,整个人看上去……
很不好。
“我不认。”她闭了闭眼睛,嗓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沙哑得厉害,三个字节奏缓慢,却坚定。
“你不认可以再上诉。”法官道,“但是在此之前,你只能先呆在监牢里,等到产期临近的时候,我们会派人送你去医院。”
“闭庭!”
铁栏被打开,两位警察一左一右搀扶着段子矜离开。
她能感觉到在场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可她却没有回头,只是停了停脚步,对着身后不知谁说:“从此以后,我们连陌生人都不要当,就参商永离,死生不见好了。”
姚贝儿感觉到搂着他的男人的胸腔重重地震了震。
她疑惑地抬起头,却刚巧在这时听到那男人沉缓的一句:“求之不得。”
段子矜慢慢扬起嘴角,一步步跟着警察离开。
江临望着她的背影,阖上眼帘。
这八年来,她不知道对他说过多少次,我放弃了、我不喜欢你了、我不爱你了……
但她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做到过。
最后一次,她终是没有再说。
参商永离,死生不见。
他低笑出声。
求之不得。
悠悠,我求之不得。
*
从法庭里被送出来后,警察到底也没敢对唐季迟和段子佩太过放肆地教育,谁都知道这两位是郁城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若不是看在铁面无私的陆局长在场,他们都不敢动手把这二位爷架出来。
看出阿青心情不好,唐季迟也不想开口劝他什么,他心情也没好到哪去。
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几口都没能让自己冷静,心里的烦闷反而越积越多。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地上的烟头多得已经数不清了,他才冷声开口:“这案子是审不完了吗?还不闭庭?”
小警察愣了下,赶紧差人回去问,很快跑回来,“已经闭庭了,现在都已经开始审下一个案子了。”
段子佩猛地揪住了他的衣服,“我不关心下一个狗屁案子,我就问结果,结果呢!”
“段小姐蓄意伤人,致对方轻伤,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段子佩气得刚要一拳砸上去,唐季迟便蹙眉按住了他,“阿青,你别冲动,我再找人想想办法。”
正说着,忽然有一辆私车停在了他们不远处,没有牌照,却不难看出价值不菲。
面容娇艳明媚的女人从车里走了下来,径直走到了唐季迟面前,“好久不见了,唐少爷。”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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