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陈周氏住的小别院里慢悠悠地溜达着。
故乡的晚秋,天高云淡,地上的枯枝落叶踩起来带着令人愉悦的“嘎吱”声。
段子矜侧头看着这位年纪已经四十出头的女人,比起她平时呈现给众人的那副端庄优雅、落落大方的样子,她此时踮着脚尖踩落叶的动作,倒让段子矜更觉得温柔。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虽然段子矜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但江夫人毕竟是长辈,她决定还是等她先说完。
江夫人轻轻“嗯”了一声,经过保养而皮肤紧致的额头上因为方才的跳跃渗出许多细汗,脸颊微红,呼出的热气在初冬薄凉的空气里,蒸出一小团转瞬即逝的水雾。
“孩子怎么样?”
“托您的福。”段子矜很客气,礼数周全道,“一切都好。”
江夫人停下步子,调整了片刻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带了点很容易分辨出来的浓稠的情绪,“听江临的二叔说,上次你陪他回欧洲前,曾经在祁门逗留过一段时间。”
段子矜怔了下,“是。”
“去做了什么?”
段子矜看着她的眸光带了点讳莫如深,随意笑道:“您已经猜到了,何必来问我?”
江夫人沉默下来。
按照时间推算,四月底五月初,是江临母亲的忌日,他去祁门做什么可想而知。
“小姐葬在什么地方?”江夫人望着眼前冷清而稀薄的空气,眼神里卷着几分惆怅,“这八年来,我不断派人打听,始终没打听出结果。”
段子矜知道一定是江临从中作梗拦下了消息,他不希望他母亲再和江家有任何牵扯,否则也不至于在江逢礼追到祁门的时候那么着急带她下山,为的就是不让他母亲死后长眠的乐土被江家人发现。
她顿了顿,还是道:“这件事您自己去问江临比较合适。”
江夫人的视线收回来,转而看向她,表情很淡,淡得几乎没有温度,“怎么,你不愿意告诉我?”
段子矜波澜不惊地笑着,“不敢,我只是尊重他的意见。”
“我花了五千万美元替你解决你弟弟的官司,难道还不够从你这里换一个消息的?”
提到这五千万,段子矜再也笑不出来,唇角的弧度渐渐散了,语气乍听上去很恭敬,实则却是不温不火,“如果您一开始就舍得砸五千万美元雇人去查,不见得到现在还查不出来。”
她话里讽刺的意味其实很浅薄,可听在江夫人耳朵里就有点扎人了,她蜷缩起手指,自嘲般地笑道:“你说得对,我是很想知道小姐葬在什么地方,但花五千万美元去查,无论对我还是对江家来说都太夸张了。五千万不是个小数字,为了让你嫁给阿临,我舍得花;但是为了其他事,我确实还是有犹豫的必要的。”
“想从你这里问出消息,好像比我想象中困难很多。”江夫人低垂下眼眸,沉沉地叹息,“子衿,我想去祁门祭拜小姐,没有任何恶意。我也记得那五千万买的仅仅让你同意嫁给阿临而已。现在你们已经结婚了,我们之间算是银货两讫,我没资格再多要求你什么,但是算我恳求你,能不能看在我为你弟弟解围的份上,告诉我小姐的陵墓在哪里?”
段子矜皱了下眉,“江夫人,别的先不说,那五千万……”
“我会还给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儿冷漠的嗓音。
说的刚刚好也是她要说的话。
可是听到这道嗓音的瞬间,段子矜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他话语中浓烈到不停往外涌的寒意冻住了。
过了好半天,她才僵硬地转过身去。
江夫人亦是蹙着眉心回头,一眼就看到身后那个单手插在西裤兜里,俊脸上面无表情到了极致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秋末初冬的温度太低,太稀薄,那些冷冰冰的寒气,就透过皮肤一个劲儿地往骨子里钻。
段子矜觉得自己的肺里好像突然被引爆了什么,空气在一秒之间迅速被消耗殆尽。
她喘不上气来,只能感觉到胸腔里盛满空洞洞的慌,交织着引爆时那种撕裂的疼。
——你不要想这么多,我嫁给你,没有其他理由,只是因为我爱你。
——悠悠,你这样说,我就这样信了。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我不会骗你。
……
面前不远处的男人还是西装革履,从头到脚都是一丝不苟的样子。
就连那张清俊无瑕的脸上镌刻的深沉,也和平时别无二致。
如果不是看清了他那双晦暗沉郁到透不进光的眼睛,段子矜真要信了现在他还是平常的他。
“江临……”她一下子就顾不上其他的,跌跌撞撞地朝他跑去,最后一步脚下好像被什么枯枝绊住,幸好她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才没有摔倒。
比起她的慌张不知所措,男人实在是平静冷淡到了另一个极端。
他淡淡低头看了眼抓住他手臂的女人,没伸手推开她,却也没伸手搂住她,就任她的五指在他熨帖整齐的西装上攥出难看的褶皱。
在段子矜组织好语言之前,他先开了口:“我听到的这些是真的吗?你欠了她五千万,是吗?”
段子矜很想从他的语气里分辨出什么,可是他的嗓音实在太低沉太平淡,什么也没有,就像是往常聊天那样。
在她的怔愣中,男人继续道:“回答我。”
段子矜闭了闭眼,咬牙道:“是。”
“嗯。”男人低低应了一声,不再看她,抬头望向那个表情很不自然的中年女人。
目光对上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的时候,江临还是忍不住有些微末的失神,眼底似乎被勾起了薄薄的雾霭。
片刻后,他的眸光又沉冷下去,“五千万美元,明早之前我让人打到你账上,别再费心思从她身上套话了。我母亲葬在什么地方,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会尽快安排专机,等你休息够了,立马回去。”
江夫人脸色一白,咬了下唇,平稳的语气稍有压抑的颤抖,“我不急着回去,虞先生说,你还有事情要问我,我在国内多留一段时间……”
“不用了。”男人湛黑的眸子里满是幽沉和冷漠,说这句话的时候,低头看了怀里的女人一眼,薄唇掀起极为讽刺摧心的弧度,“想问你的事情,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段子矜浑身一震,又将他的衣服攥紧了些,“江临。”
男人倨傲的下颔微不可察地绷紧,他抬手拉开她的手,握进掌中,语调寻常,却比寻常淡漠许多,“午饭准备好了,去吃饭。”
段子矜望着他深邃立体的五官,无论从什么角度,都看不出任何泄露在外的情绪。
他一直就是个自我意识非常强大的男人,控制力也好,行动力也罢,他永远是平静的海面里最深最强的漩涡,以至于此刻,江临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看着她,目光也能重重地震慑到段子矜的心脏。
见她一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的模样,男人扯了下唇:“什么话非要当着外人的面说不可?”
这话一出口,江夫人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变成了惨白。
她是外人。
她从来就知道她是外人。
然而被他这么不留情面地说出来,还是让她心里像针扎般难受。
段子矜回头看了江夫人一眼,蹙眉,她很想帮江夫人解释几句,可是自己这边的误会还剪不断理还乱。
菱唇张了张,没说出一个字就被男人俯身吻住了眉心,他淡淡哑哑的开腔道:“外婆等很久了,回去吃饭。”
看着女人慢慢皱巴起来的眉眼,江临眼底幽暗的光芒更加阴郁,即使表面看不出任何。
握着她的手的手掌加重了力道,口吻也大不如方才那么淡,“刚才就嚷着饿,去吃饭。”
说着,他就拉着她往别墅里走,段子矜被他拽着,脱口而出:“我爱你!你要相信我爱你!”
男人挺拔的背影顿在原地,段子矜一步跨到他身侧,正看到他英俊冷漠的脸上肆意弥漫着某种自嘲的笑意,“嗯,我相信。”
段子矜的声音仿佛被卡在嗓子里,半天也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男人没说话。
“我和你结婚,确实有我弟弟的原因在。”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
“是我对不起你,你道什么歉?”男人淡淡眄向她,没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暗哑,“你饿了,我们去吃饭,嗯?”
他到底对吃饭有多执着?
可是转念一想,段子矜便懂了,不是他对吃饭执着,而是他在刻意回避这五千万买来的婚姻。
他这样一声不响,脸上亦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深沉,让她完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对这件事又是什么看法。
段子矜很清楚,他不提起,不代表他不在意。
相反,就是因为太在意了,才会逃避。
昨天下午,他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在逃避,她骗了他这个事实。
因为一旦承认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别墅的推拉门忽然被虞宋拉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疑惑地看向这边,开口问道:“你们都不吃饭了吗?”
老太太亲自出来催了,段子矜有再多想说的,也只能先咽回肚子里去。
饭桌上气氛格外微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欢声笑语之下深藏的裂纹。
大概是了解自己这个外孙儿性格从来都沉闷,话也不多,所以老太太没太往心里去,倒是看着笑不由衷的江夫人,露出了点担忧的神色,“兰心,你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江夫人抿了下唇,唇梢撩起温婉的笑意,“没有,可能是太久没回来,有点吃不惯了。”
段子矜瞧着对面强颜欢笑的女人,眉心凝着几分沉重,刚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就听男人冷清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别碰,烫。”
段子矜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转头去看他,却见男人的目光根本没在她这一侧,好像只是用余光看到了她的动作,顺口提点一句罢了。
虞宋也暗觉奇怪,站在饭桌旁不远处打量着这二人。
先生为人是内敛淡漠了些,可若是太太就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先生的眼神什么时候离开过她?
他们现在的状态一点都不像是新婚夫妻,冰释前嫌,反倒像是吵了架,却在长辈面前粉饰太平。
在江临的外婆家呆了整整一天,段子矜心里像烧着一把火,头一次觉得不想在他外婆家多耽误一秒钟,恨不得赶紧回家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可是男人却始终都是那一派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的姿态,异常有耐心地陪着老太太下棋喝茶聊天,直到吃过晚饭,天都暗了,才带着她从外婆家里出来。
上了车他就闭上了眼睛,车子开过高速公路,开过繁华的大街小巷,霓虹灯在他俊朗无瑕的五官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光影,那深邃的轮廓仿佛比平时更冷硬、更不近人情,明明近在眼前,却让她觉得伸手都够不到。
段子矜咬着绯红的唇,转头看向另一侧的车窗。
回家的路在沉默中被拉得很长。
总算到了家,男人下车时,对虞宋道:“忙了一天,回去早点休息,明后天暂时不用到公司和研究所来,最近不忙。”
虞宋点头,“谢谢先生。”
“车开回去吧。”男人淡淡颔首。
他说完,虞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静立在男人身边一言不发的女人,没说什么,脚下踩了油门,开着车走了。
初冬的夜晚,别墅门前的甬道上,女人猛地扎进男人怀里,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江临,你是不是生气了?”
男人低头,沉黑的眼瞳里看不出喜怒,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不置可否道:“回家。”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告诉我。”段子矜道,“我们之间非要这样不明不白吗?你分明就是不高兴了,为什么要装作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没有不高兴。”他的话音还是没有波澜,平静得像搅不动的死水。
段子矜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身子却像定在了原地,没有动弹,男人微微用力拽不动她,便停住脚步回了头,这才皱了眉,“别胡闹,你穿的少,外面冷。”
他这一天都没有皱眉,听到真相的时候也是平常那般胸有成竹,淡然沉稳的样子,好像根本不在意。
却偏偏在这种无所谓的小事上被激起了反应。
“你有。”段子矜迎上他的眼睛,“你很不高兴,但你想自己消化这些,你不想告诉我。”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扬唇笑了,只是那笑浮于表面,有形而无神,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是因为开心而笑,“不然呢?我要跟你发一通脾气,质问你是不是因为钱才嫁给我?质问你为什么骗我说你爱我?”
在段子矜失神的目光中,他微微用力攥紧了她的手,声音除了低哑,还有些凝滞,“是我对不起你,错信了Nancy,害得你和孩子一次次险些丧命,又对你说过太多混话,你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
“不管是不是她用钱逼你嫁给我,总归你和我结婚以后,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开心的。”江临道,“这样就够了,以后我会对你更好。”
女人褐色的瞳孔里晃动起了波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可你还是不高兴,这一点改变不了。”
男人温声道:“会好的。”
感觉到掌心里握住的手正在一点点冰凉下去,男人又一次提出来:“回家了,嗯?”
女人甩开他的手,没涂唇彩亦显得鲜艳的唇瓣里吐出一句话:“是不是因为对不起我,所以我现在无论做出多出格的事,你都能包容?是不是因为对不起我,所以哪怕不高兴,你还是要自己忍着,不来和我发火?是不是因为对不起我,所以我们以后的相处模式就只剩下,我得寸进尺,你妥协忍让?”
男人眉宇间出现了深深的沟壑,认真地望着她,“对不起,悠悠,是我的错。”
段子矜看着他,挽起不走心的淡笑,“你错什么了?”
男人看了她许久,低声道:“你生气了。”
段子矜愣住。
半晌,积聚在心头的怒火甚嚣尘上,她忍无可忍道:“你不觉得你这样病态的补偿心理是错,反而觉得你让我生气了是错?”
她气得头疼,身形也有些摇晃,话说到最后只剩下气虚,男人脸色微变,抱住了她的身子。
段子矜在眩晕中察觉到自己双脚离地被人抱了起来,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洩,最后一分力气都拿来推他。
“放开!”她道,“放我下来!”
“你站不住。”
她对这男人认准死理就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讨厌透了,八年来他永远都是这样,事实真相就是他脑子里勾画出的那样,别人再怎么解释,他也只会认为是在安慰他,误导他,“打电话给阿青,让他过来接我,我不想看见你,头疼。”
男人看到她眉心蹙成一团,当真难受的样子,隐忍道:“我叫医生。”
“我说叫阿青来!你听不懂吗?”
男人脸色紧绷,哑声道:“好,叫他来,你别生气。”
不到半个小时,段子佩就出现在了江临家的客厅里。
刚给江太太开完安胎药的医生从卧室里退出来,就看到楼下两个眉目俊朗、气质各异的男人站在那里,大有针锋相对之势。
“江临,你可真行,人都给你了,还闹出大晚上吵架需要叫我来的时候。”
男人听着他的冷嘲热讽,并没有过多表示,“她想见你。”
“呵,她还想让我带她走呢!”
“你带不走她。”
段子佩冷笑,一脚踹开面前的椅子,“让开,我要上去,别挡路!”
他前脚刚上去,楼下的男人后脚就跟了上来,可是医生说孕妇不能受到太大刺激,江临便压抑着心头汹涌的情绪,没有进屋。
房门开着,段子矜很轻易就看到了地毯上那道颀长的倒影,从门外很近的地方投进来,也能感觉到,有两道深沉无声的视线紧锁在她脸上。
她别过头去,不想看门外的人。
段子佩走近,看见床头的药,皱眉问:“怎么回事,悠悠?”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门外的走廊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周亦程的嗓音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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