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微侧身,表情平静地将手中塑料盒的盖子打开,“你要睡觉的话,先吃点东西吧。”
段子矜没回应他的话,只是盯着他,褐瞳里的光芒因为意外而时深时浅的交错着,很明显就是一副没能从震惊里缓过神的模样。
男人见她如此,皱了下眉,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淡淡道:“我没去他藏存折的地方看过,不知道。”
段子矜喝下他递来的粥,顺势咬住勺子,头疼地揉着额角。
男人无奈地哄她,“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习惯还是改不了?”
她每次只要在吃饭的时候想事情,一定会咬勺子。
段子矜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地松开牙齿,轻咳一声道:“就算是真的,爷爷为什么会告诉你?”
段子佩放下了粥碗,抽了张纸巾为她擦擦嘴角,无动于衷道:“他那时候已经认不出来是我了。”
“你说什么?”段子矜有些愕然,脑海里隐隐浮现出某种念头,“你的意思是,他是把你当成……”
“当成爸爸了。”段子佩接过话来,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在他墨兰色的眼睛里打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让人猜不透他眼底的神情,“存折放在爸爸以前住的房间里,密码是爸爸生日,他还能把我当成谁?”
段子矜的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当年她父母双双死于意外,爷爷怎么都不肯来美国参加葬礼。
原来他到死都不肯见的儿子,竟也是他挂念了一辈子的人。
“假如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笔钱?”段子佩低声问。
“不知道。”段子矜端起床头柜上的粥碗,自己慢条斯理地喝了小半碗,喝完才说,“如果你不那么讨厌段兰芝一家,我想把这笔钱分给她一些;但若是你实在无法接受他们,那就把存折留在老宅让它积灰吧,反正现在……爸爸要它也没什么用了,再说,人在弥留之际本来就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这件事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段子佩淡淡颔首,接过她递来的碗,单手把她按在床上,面无表情道:“知道了,我会处理,你先休息。”
“好。”
*
当蜂拥而至的记者被保镖们隔离出了酒店大门后,男人才在酒店大厅里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眸色晦暗,如纳着雨雪风霜,“你让周亦程急匆匆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演这一幕给他们看?”
他面前的女人方才还容光焕发的笑脸瞬间就褪尽了血色,僵立了良久,明眸中浮现出了苦涩和深深的自嘲,“江临,我们在一起四年之久,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男人微抬眼帘看着她,脸色比方才应对记者时还要冷漠。
那过于深沉、过于睿智的目光,让姚贝儿有种被人待价而沽的感觉。
曾几何时,这个男人于她而言已经陌生到如此境地了?
他已经开始用这种审视和猜忌敌人的眼神来打量她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看着女人的杏眸里逐渐沁出的冷意,江临大概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略低了几度,“贝儿,放弃你现在的想法,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姚贝儿轻声嗤笑,“是吗?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清高,傲慢,是娱乐圈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从来不屑用什么手段去算计别人,更不会为了名利去巴结什么圈子里的大人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江临漠然望着那边眼见记者离开,才敢在保镖的掩护下灰溜溜从后门离开的老男人,俊眉微不可察地一蹙。
他见过那个男人几次,他虽然没法和傅家比,可在这泥沙俱下的娱乐圈里,倒也算个角色了。
“你觉得我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姚贝儿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冷,站在江临面前,眸光清澈却隐带着些许裂纹,“你觉得我要把自己送到他床上去,还是我假意和他发生些什么,才好把你引过来让记者撞见?”
江临薄如寒刃的唇微微抿着,依然没说话。
她笑得很是讽刺,“你为了和我分手,舍得砸出蓝月影视17%的股权,你认为我还有必要讨好其他男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吗?”
“没有。”男人淡淡道,“所以我不认为是第一种。”
姚贝儿的脸色却更难看了,“所以你觉得是第二种?”
她死死瞪着面前俊朗却疏离得过分的男人,微微翘了下嘴角,笑出声来,笑声空洞得可怕,“江临,不管你信不信,我的本意并不是把你引到这里来。昨天晚上你走了以后,公司有应酬,一直呆到了半夜,那个老男人假借谈生意之名要占我便宜,我看躲不过了才给周亦程打电话让他来接我,没想他会把你带来。”
姚贝儿说着,脸上愈发面无表情,“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躲。若是我被他强了,在你心里说不定比现在还干净点,是吧,江临?”
男人的俊容沉了几分,倒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姚贝儿拎着包转过身,“这17%的股权买了我四年的光阴和感情,然后你说走就走,还用这种目光来揣度我、猜测我。是不是这17%的股权让你心里很踏实,觉得自己半点罪责都不用承担?”
男人的手指微攥成拳,“贝儿。”
姚贝儿没理会他的沉声打断,只自顾自地浅笑道:“你说我变了,但是江临……你想过我为什么会变吗?娱乐圈就是一口大染缸,有多复杂你想想也知道。四年前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变了。你宠了我整整四年,给了我最好的一切,最后告诉我你爱上其他女人了,要弃我而去了……”
她的笑声大了起来,从她身后的角度看过去,双肩都在颤抖着,“有时候我都会想,如果四年前,我没有因为你差点被人强-歼,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和我在一起?”
男人凝然未动的眸光晃了晃。
“你说我身上有吸引你的地方。”姚贝儿停了笑,冷声问,“是什么呢?那你爱上那个姓段的女人,也是因为她身上有同样吸引你的地方?”
男人的表情越来越僵硬,远山般淡漠的眉峰此时紧紧地蹙了起来。
他不知道。但也不难推测,倘若自己当年就深深爱着那个叫段悠的女人,那么后来被贝儿身上的一些东西所吸引……
理所当然,是因为她像她。
姚贝儿也隐约察觉到了,更是觉得心里气焰难消,一股羞辱感油然而生。
她绝对不能原谅段子矜那个女人。
绝对不!
“我先走了,江教授。”姚贝儿冷声道,“替我谢谢周亦程的好心。”
周亦程的好心……
男人觉得胸前卡着一口闷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亦程,他该说他什么好?
用手指头都能猜到亦程无非就是想借用贝儿昨晚差点被人玷污的事情,还原四年前的场景,让他愧疚也好、有所触动也好,总之,目的是将他和贝儿重新撮合在一起。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但亦程和虞宋一样,跟了他这么多年,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对他的衷心都远胜其他人。
亦程只是不如虞宋懂他的心。
江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捏了捏发胀的眉心,抬手便把眼前茶几上的摆件全都扫落在了地上。
最近种种叠在一起,竟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烦气躁。
周亦程此时就守在酒店外,见姚贝儿从大门里走出来,忙迎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女人却看也没看他,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只留下咬牙切齿的一句:“周亦程,你以后别再多管我和江临的闲事了,算我姚贝儿谢谢你!”
她的话音刚落,周亦程要追上去的步子便顿在了原地。
片刻,他的眸光黯了下去,直到那道明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才转过身,慢慢往回走。
却在这时接到一个电话。
周亦程神色一凛,忙快步走进了大厅,男人眼风扫过去,周亦程瞬间被那道凌厉中带着警告的眼神看得心慌,下意识低下头,将手机递了上去,“先生,虞宋的电话……”
男人眉心动了动,接过电话,也不知听到了句什么,沉声道:“不要轻举妄动,在欧洲等我,我马上回去。”
正好,他也有件事,该和江家人好好谈谈了。
挂了电话,男人淡淡吩咐道:“亦程,去中央医院旁的别墅里,把我外婆接出来,就说,江临有事劳烦她老人家帮忙。”
周亦程愣了几秒,抬头便看到男人逆着光,俊朗非凡的脸上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色。
“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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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前那两天,段子矜姐弟都没有回公寓,直接去了段子矜小时候住的老宅。
在的她记忆中,段老爷子从来都是个脾气古怪、不善言谈的人。没想到他去世的消息经由段兰芝一放出去,不少人都过来给他烧纸送行,说是什么生前好友。看他们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几乎处处透着一股大户人家的风度和礼教。
就连那几天的段兰芝都一改往日的泼妇形象,以长女的身份守在灵堂里,眉目罄然,格外端庄。
回了老宅以后,段子佩抽空去了趟父亲曾经住的房间,可门却是锁死的。
他试着打开,被段兰芝看到,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那扇门在你那个不成器的爹离家出走之后就被老爷子锁死了,你要是想进去,花园里有斧头。就是不知道老爷子会不会晚上托梦给你,怪你砸了他亲儿子的门。”
段子佩冷着脸放开手,倒也破天荒地没和她顶撞,转头离开了。
听悠悠说了那些事后,他现在看段兰芝一样不顺眼,可是难听的话,却再说不出来。
段子矜怀有身孕,家里人到底不敢让她太操劳,好劝歹劝她才放弃了守夜的念头,由段子佩代替着看了一晚上蜡烛。
挨过了前三天,出殡当天,忽然下起了小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段子矜撑着黑色的伞站在墓碑前看了很久很久那张黑白色的脸,只觉得老爷子平时的训诫和责骂都还在耳边环绕着。
水滴从她弧线精致的下颔滑落,滴在被雨浊湿的青石板上。
憋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
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皱眉问身边的人:“消息递给江临了没有?”
身边的人恭敬回答:“唐总,段老爷子生前在医院里那些医护人员都是江先生一手安排的,段老爷子去世的事情,江先生没理由不知道。”
唐季迟回过头来,眼眸里迸射出来的冷光比天气还要阴郁森寒,“那他人呢?”
“江先生三天前回欧洲了,现在……还没回来,想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正说着,一身黑衣的周亦程便撑着伞从陵园外走了进来。
他慢慢走到女人在雨中茕茕孑立的身影旁边,将一束黄白交错的花献在了墓碑前。
段子矜撑着伞,动也没动,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周亦程面色凝然,“段小姐,我替先生来给老爷子献一束花,先生最近有事,很忙,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有事,很忙。
段子矜微微一笑,收拢了五指。
她真想直接收了伞戳进这个男人嘴里。
心里的悲凉一波一波涌上来,她问:“江临什么时候回来?”
周亦程据实回答:“段小姐,这件事我不清楚。”
“哦。”段子矜转过身,步调缓慢地走下台阶,周亦程犹豫了片刻跟了上来,听得她温静的嗓音在空中散开,“辞呈我已经递上去了,四天以后我就走。”
不知是不是周亦程的错觉,他竟觉得这道细软清澈的声音被空气里的雨水冲得只剩下凉意。
周亦程低头道:“是,段小姐,我会转告先生。”
他究竟有没有告诉江临,段子矜不清楚。
但她清楚的是,一直到她数着日子过完第七天,给爷爷烧完纸回家收拾行李,一直到她第八天和阿青一起拎着行李箱走进郁城机场的检票口,江临都没有再出现。
飞机离地的刹那,段子矜没有了六年前第一次离开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反而平静地好像这是她早就料到的结局。
她这才发现,再多的爱也有耗干净的那一天。
*
莱茵河畔的庄园里,所有佣人路过正厅门前都不敢停留。
因为那里面,正在进行着一场无比严肃的谈话,上到Willebrand公爵,下到江姗江南姐弟,都穿得极其郑重。
正厅里除了大管家以外,所有外人都被轰了出来,连一个侍茶的下人都没留下。
大管家一手握着茶壶,一手托着壶底,白色的丝绸绢帕搭在他的腕上。他很自觉地站在首座的老公爵身侧,垂眸不语。
在Willebrand家侍奉这么多年,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三十二年前。
那时候子爵大人还只是Willebrand家的大少爷。
“我再说最后一遍,这婚,我不会结。”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口气。
管家微微抬眼看着那个说话的男人,面容俊朗深沉,气势临渊峙岳。
他霎时间有种回到了三十二年前那一幕的错觉。
大少爷终于还是走了子爵大人当年的老路啊。
只是老公爵却比当年平静多了,他端起茶杯,目光矍铄地望着年轻的男人,“Lenn,不管怎么说,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否则,这件事谈都不用谈。”
男人眯着狭长的眼眸,眸色沉黑,没有一丝光亮。
开口时,一字一顿,咬得极其清晰,“上次我带回来的女人,怀了我的孩子,这个理由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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