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唐季迟送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直对着公寓楼前花园的是段子矜的卧室,她坐在车里稍一抬头,恰巧看到那扇窗边,静立着一抹黑漆漆的身影。
仿佛也是瞧见了楼下的宾利,那抹黑影立刻转头往外走去,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了车边。
男人脸上的表情带着三分竭力隐忍的痕迹,远不如段子矜平时接触的那些心思深沉的男人们懂得掩藏,很轻易就能教她看出他的急切。
“怎么才回来?”段子佩扶着她的两条小臂,把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两只眼睛像是要在她身上打个洞,“去哪儿了?”
他的问题让段子矜迟疑了一下,想起方才的遭遇,心又是刺痛。
她的眸光暗了暗,话音滞留在唇齿间,终究没能说出口。
段子佩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将目光投向了车里的男人。
唐季迟见他看过来,眉头微微一蹙,沉着眸子盯着段子矜的侧影,却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
眼见着气氛尴尬,唐季迟弯腰从车里走了出来,坦然避过段子佩的打量,走到段子矜面前对她叮嘱道:“听说阿青明天要去剧组补镜头,检查只能我陪你去了。这次没约得太早,你多睡会儿,十点钟我来接你。”
段子矜点了下头,唐季迟没再说话,坐回车里。
车灯闪了闪,很快,黑色的宾利便在夜幕中渐行渐远。
“阿青。”段子矜低声叫他。
段子佩却冷声打断她:“先上楼。”
回到家,他还是满脸面无表情,很不高兴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走去厨房里把一直坐在火上温着的牛奶盛到杯子里,没过多久又回来,将乳白色的杯子重重搁在她眼前的茶几上,“不想说就喝了,去睡觉。”
段子矜端着手里的热牛奶,慢慢地抿着,心思却飘得很远。
段子佩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你不是今天去做检查吗?为什么明天还要去?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段子矜避重就轻地回答,“今天下午米蓝出事了,我就没等检查,先去看她。”
段子佩冷哼一声,“姐妹情深?”
“阿青。”段子矜很无奈,提到这件事,连声音都沙哑了好几寸,“米蓝的孩子没了,她现在很伤心,除了我谁都不肯见,我怎么能丢下她不管?”
这消息倒确实让段子佩怔住了,两道俊长的眉毛缓缓收拢,几乎拧成一个结,“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不肯说,我看她精神不好,也没敢问。”段子矜连喝牛奶的心情都没有了,剩下的半杯被她放在桌子上,只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口闷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短短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接二连三全是打击,她只要稍微放空思维,能感觉到的就全都是痛楚。
段子佩向来直率,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他皱着眉看了她半天,才硬邦邦地说了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伤心也无济于事,万一不小心再害了你肚子里这个,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现在只能希望那个傅言的良心没被狗吃了,别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傅言,应该不会吧……我看他对米蓝挺好的。”
“你还替他说话?”段子佩嗤笑,“他们兄弟四个,哪个是好东西?傅言对米蓝称得上好吗?在你看来什么叫好?锦衣玉食地供着她吃穿就叫好?傅三公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就算不给米蓝花,他也会找别的地方挥霍。你要知道,钱对他傅言来说是最可有可无的东西,用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来对别人好,算什么真心实意?如果他真对米蓝上心,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他的话说得太直白太生硬,像块带着棱角的石头,硌进了段子矜的心坎里。
段子佩见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暗骂自己不会说话,赶忙补救道:“其实这样也好,她米蓝怎么说也是在演艺圈里混日子的,如今傅言有愧于她,她还怕以后的路不好走吗?这也算是……”他想了想,道,“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嘛!”
段子矜握着手里的杯子,明明掌心贴着发烫的杯身,她却还是觉得一股凉气钻到了心底。
她不禁伸手轻抚着自己的肚子,“阿青,等你当了父母就明白了,这不是因祸得福,没有哪个母亲会选择放弃自己孩子去求事业的。”
“但你可以换个角度来想。”段子佩沉声道,“傅言对米蓝有感情吗?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怎么办?难道要让她们母子一辈子寄人篱下?他傅三爷是什么人,娱乐圈的半壁江山握在他手里,他整天接触的歌星影星比你逛个商场见的售货员还多,男人是很容易移情别恋的,而女人是很容易被孩子牵绊的,到时候米蓝离不开他,傅言却带个别的女人回家,你觉得这种日子会比她以后风风光光大红大紫要好吗?”
段子矜的呼吸猛然一窒,半天,闷得胸口发疼,才问了句:“男人都这样吗?”
“什么?”
“你说的移情别恋,带个别的女人回家……就是移情别恋了?”
段子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真是一孕傻三年。女人都带回家了还不是移情别恋,难不成俩人在卧室里下棋喝茶谈人生啊?男人是有劣根性的,还能在同一个女人身上栽一辈子不成?”
段子矜攥着杯子,手心烫得通红,却丝毫没有感觉似的,脸上的神色冷淡得透彻,“是,你说的对。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撇清楚关系……别陷进这个泥潭里。”
段子佩愣了下,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你今天怎么了?”
这还是悠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痛快地肯定了他的说法,而没有冷声反驳。
他反而有点不习惯了。
“没怎么。”段子矜垂眸瞧着杯中浓稠静止的牛奶,褐瞳亦像是一滩搅不动的死水,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只是突然发现你比我了解男人。”
段子佩得意一笑,“废什么话,我生出来就是个带把的,这叫先天优势!”
段子矜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确实了解男人,但你不了解爱情。你说的是男人,却不是爱上一个女人的男人。”
就像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有邪念有恶意,然而我们终其一生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在学习如何控制它们。
男人的劣根性或许是生而有之的,但是爱情,会教给他们如何在忠诚和欲念之间取舍。
段子佩的俊容蓦地被阴云笼罩,“段悠,别以为你谈过一段失败的恋爱就可以在我面前装情圣了。爱上一个女人的男人也是男人,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傻固执,八年就掉进同一个男人的坑里出不来了?”
段子矜睨着他,“为什么我觉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意思,从一而终好像不是什么好品质,反倒成了该摒除的陋习?”
“我没这么想过。”段子佩僵坐在沙发上,姿态远不如刚才闲适,语气听起来也硬邦邦的,“毕竟爸妈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并非觉得深爱一个人不好,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就算爸妈还在,也会劝你放弃他的。你爱他,可是悠悠你必须承认,江临不是你的良人。”
他以为他说出这番话以后,会像往常一样立马听到悠悠的辩驳和解释。
但她没有。
段子佩什么都没听到,有那么一刹那甚至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他转过头去看她,却只看到她束在耳后的头发有一缕散了下来,刚好遮住了她侧脸的轮廓,也刚好挡住了她所有的、被人窥探情绪的可能。
她沉默了很久,语调寻常,嗓音里含着淡而无痕的冷清,“是什么让你这样觉得?”
段子佩仔细品味着她的语气,却发现她此时的语气和平时那股针锋相对的犀锐截然不同。
好像真的只是想不明白什么事,所以有此一问。
段子佩想了好半天,把她和江临的种种经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望着她隆起的腹部,沉声道:“其他的我也就不说了,单说眼下,他连你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认,你说不是他的,他就相信了。这种男人,不分手留着过年吗?”
段子矜眯了下眼眸,侧目深深地眄了他一眼。
段子佩继续道:“不管你给他多少证据,证明孩子不是他的,他只要信了,那就说明——要么他自卑、不信任自己;要么,他不信任你。”
“你觉得他是哪种呢?”
“谁都知道江临深沉自负,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自卑?”段子佩冷笑。
段子矜托着腮,淡淡道:“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
江临不信任她。
眼见着再谈下去就要深夜了,段子矜面无表情地抱着沙发上的靠垫起身,“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悠悠。”他叫住她,墨兰色的眸中翻涌着某种深晦的波涛。
段子矜没回头,“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回来了,你还会……”
“不会。”段子矜回答得很干脆,亦很平静,“无论他信我还是不信我,我们都很难重归于好了。他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不过今晚听你说了这些,突然发现,八年的感情,最终落下一句他不信我……”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很难捉摸的笑,深处却回荡着细微的苦涩,“总归让我觉得有些遗憾。”
“嗯。”
段子佩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卧室的门被完全关上,客厅里只剩下他和那半杯凉透的牛奶时,他才仰着身子重重往后靠去。
其实他知道,江临回来了。
下午姚贝儿去接机之前特意到他面前炫耀了一番。
那时他坐立不安,担心悠悠听说了这件事会不死心地扑到江临身边去,不管不顾地和他重归于好。
后来他担心的果然发生了,晚上悠悠从酒店出来后去了江畔别墅,唐季迟早在刚抵达那里的时候就给他发了短信。
他抬手掐着发胀的眉心。想起唐季迟在短信里说江临还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
除了厌恶他的做派之外,段子佩又不禁生出几分庆幸——如果悠悠真的因为看到那个女人而死心,倒也正好。
可他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
第二天一早,周亦程开车来接先生上班,刚一进别墅的门,远远便看到餐桌前坐在先生对面的女人。
束着头发,穿着清凉随意,手里正拿个小勺不停地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好像刚起床似的,一只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周亦程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两只眼睛里写满了惊愕和不可思议。
昨天先生居然带这位穆小姐回家了?
江临见他来了,放下手里的报纸,淡淡道:“我今天要去趟公司,你自己在这边随便逛逛,想出门的话,让司机送你。”
穆念慈应了一声,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温静地开腔:“晚上回来吃饭吗?”
“回来。”
“哦,那我等你。”她放下咖啡杯,见江临要出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道,“对了,别忘了把我的书带回来。”
江临颔首,“好。”
这老夫老妻的既视感让周亦程茫然了,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敢问,沉默地看了穆念慈一眼,又沉默地跟在江临身后走了出去。
集团八周年庆典刚过去一天,传世总部便一改昨日喜气洋洋的气氛,所有部门都深陷一片水深火热,各部门领导更是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江临不在的这两个月,公司里许多项目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进展不顺利,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每一组项目的相关员工开会,从大到小、从急到缓,整整一天的时间,除了去卫生间以外,他就没离开过会议室那张真皮椅。
越接近会议室那股冷气压就越是明显,谁都能看出来江总心情极其不好。这一天下来,谁没被骂过两句?
江临在开会的时候多数时间是双手叠握,安静地坐着,像只蛰伏的猛兽。一旦开口说话,那锋利的言语分分钟能把人刺穿。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抱怨,因为他词锋虽利,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在理。
终于,在开完下午第四场会议时,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表说:“半个小时之后继续。”
众人闻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可他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们的心无声揪紧,“工程部的负责人呢?”
大家同时向工程部的小李看过去,心中不禁同情起他来——被江总点名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在喝水的小李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水杯砸了,他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低声道:“江总,我在。”
男人俊漠的长眉微微蹙起,“你是谁?”
小李的心又是一哆嗦,他想说,江总,您叫工程部的负责人,我站起来了,那我不是工程部的负责人还能是谁?
然而他毕竟没有这个胆量,只道:“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工程师,我姓李。”
首位上坐着的男人翻开文件夹,深邃的黑眸略微一扫,嗓音冷得骇人,唇角却翘着,“这套设备改良方案,两年前埃克斯集团就已经弃用了,你现在把它拿给我看……是在暗示我,你想辞职休假吗?”
小李干瘦的身板一瞬间抖如筛糠,他万万没想到,他精心“装点”过一番的方案,会被江总一眼看破。
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虞宋却陡然生出了个奇怪的念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男人几眼,清了清嗓,沉声对小李道:“你怎么办事的?把你们总工程师叫来!”
周亦程掀起眼皮,诧异地瞧着他,虞宋这小子平时可鸡贼了,这种节骨眼上他连声都很少吭,生怕引火上身,今天怎么主动踩上地雷了?
也不怕被先生迁怒?
想着,周亦程看向首座上面容冷峻的男人,却见男人紧抿着唇角,脸上虽然不悦,可半句反驳阻止的话都没说。
虞宋再怎么说也是江总身边的人,平日里为人和善,但真板起脸来,气势也不差分毫。小李被他一眼看得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段工,段工今天休息……”
段工!他竟忘了总工程师是段子矜!
周亦程怔了几秒,眸色忽然深了。
只见那俊朗温淡的男人略松了唇角,再弯起的弧度煞是冰冷嘲弄,“今天是休息日?”
听着他的话,周亦程总算懂了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先生是先点了工程部的名,然后才打开设计稿,开始挑刺的。
也就是说,不管这套方案有没有问题,小李都免不了这一顿训斥。因为从一开始,枪口瞄准的就是小李背后的人!
小李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倒是有其他部门的领导阴阳怪气道:“江总有所不知,段工每个星期都可以比其他员工多休息一天,这是人家总工程师的特权。”
听了这话,男人眼底渐渐覆上一层阴霾,他不动声色地问:“谁批准的?”
“傅总。”那人继续讽刺道,“亏我们还以为段总工程师实力非凡,上四天的班能干完我们五天的活。没想到……交出来的方案都竟然是这种对手公司两年前就弃用的东西,段工手底下真是人才济济、风气肃然啊!”
虞宋闻言左右脸同时一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他本是有心把段小姐请到会议室来和先生说说话,结果怎么莫名其妙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来了?
会议室里隐隐有了议论声。
“傅言?”男人肃冷的嗓音轻易盖过了其他人,深邃的眉骨下,一双眸子色泽忽明忽暗,“他人呢?”
“傅总昨天就休假了,今天还没来。”
“好一个上行下效!”男人将手里的钢笔蓦地拍在了桌子上,下面的人同时噤了声,他抬眼看向静立在角落恨不得隐身消除存在感的茂添,冷笑道,“把你们家傅总给我‘请’回来,告诉他今天下班之前如果我见不到他,他这个副总的位置有的是人愿意坐!”
茂添眉头一皱,他是傅家的人,全公司上下,连商总和邵总和他说话都不会用这种态度。
但他到底也不敢和江总呛声,只道:“是,江总。”
解决了傅总的事,下面又有人问:“江总,那段工怎么办?”
男人的双眸眯得狭长,口气不冷不热的,“人事呢?把她的出勤记录重新统计清算,欠下的工时,从今天开始,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直到补全为止。接下来半年的奖金,全部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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