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妈妈,我感觉还好。”克里斯蒂亚诺对着电话那头的母亲说道, 葡萄牙人有些几分无措,“我还以为我告诉过你了, 而且豪尔赫……”
“我以为那只是个借口。”他的母亲, 多洛蕾斯用满怀庆幸的口吻说道,“克里斯蒂亚诺,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豪尔赫对我们说你是紧急去德国探望伊利克森·萨米特了, 但我们都以为……你太难过了。之前雨果还劝我不要打电话,让你好好平静一下。但是妈妈想告诉你, 我们都爱你, 也希望你能像我们爱你一样爱自己。”
“妈妈。”克里斯蒂亚诺喃喃道,心底同时涌上巨大的温暖与自责, “对不起,妈妈,我又让葡萄牙失望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的孩子。”多洛蕾斯对他说道,“我们都为你自豪。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回到了里斯本,邻居告诉我说,在比赛结束的那一刻, 整个里斯本光明广场都在哭泣,可是他们一直喊着你的名字。葡萄牙知道你已经为她尽了全力, 我们所有人都仍然爱和信任你。我的儿子, 我永远为你自豪。”
克里斯蒂亚诺抿紧了嘴唇, 他感到眼眶湿润了。从比赛结束以来,他的整颗心都在失利的痛苦与对伊利克森伤情的担忧中撕扯着,折磨到鲜血淋漓。然而此刻,母亲的关怀彻底击垮了他心灵的防线。那些他刻意回避不敢去看的国人的失望,却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被母亲转达过来。强烈的自责与愧疚使他想要流泪,但他答应了一个人忍住不哭。
“我无法战胜命运吗,妈妈?又一次,我眼睁睁看着它夺走我的珍宝,而我却无能为力。”他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比的悲壮与荒凉席卷了他的全身,然而更加愤怒炙烈的火焰又从一无所有中燃起,刹那间映亮整片天空,“去他的命运!”他恶狠狠地吼道:“两个四年而已!我还能再踢两个四年,我——”
他突然想到最可信赖、也是他最为心爱的战友如今躺在床上,前途难料,不由又哽咽起来:“我会拿到欧洲杯的,妈妈,我一定会为葡萄牙拿到欧洲杯的。”
“你会的,你当然会的。”多洛蕾斯轻柔地哄着自己倔强的小儿子,一如他年少时输球后一样,“克里斯蒂亚诺,我们都相信你,我们爱你。”
这种爱使克里斯蒂亚诺倍感受之有愧,他情愿他们指责他、唾骂他,等到他终于赢下奖杯,再重展笑颜地爱和宽恕他。他永远不能心安理得享有葡萄牙人的爱意,正如他永远不会对荣誉满足——然而可叹的是,在葡萄牙他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冠军奖杯。
“对了,克里斯。”多洛蕾斯也许意识到不该放任儿子沉浸于自责内疚之中,她主动地转移了话题,“伊利克森的伤情怎么样?亲爱的,说实话,我们一开始以为你是悲伤到不愿意见任何人才不愿陪我们回葡萄牙,而不是相信你和豪尔赫给出的理由——你跟‘蝴蝶’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至少身为母亲的多洛蕾斯还并不知道自己儿子有了这样一个亲密到欧洲杯失利之后依然要连夜去探望的朋友,而她与克里斯蒂亚诺的母子关系一向融洽。当然,从社交媒体、电话闲谈以及葡萄牙比赛时的互动来看,伊利克森和克里斯蒂亚诺关系不错。但是从关系不错到连夜探望,多洛蕾斯依然感到有些吃惊。因为假如她没有算错,那个金发的巴萨球员和自己的儿子相识不过五个月。
“我——”克里斯蒂亚诺张了张口,无法回答。多洛蕾斯这一次失算了,想起伊利克森依然使克里斯蒂亚诺感到悲伤难抑。葡萄牙人哑着嗓子,低沉地说道:“我本来打算欧洲杯结束之后把他介绍给你们的,我想要带他回里斯本一起过完剩余的夏天。是的,妈妈,我们非常要好,好到超乎你们所有人的想象。但……”
他彻底说不下去了。
多洛蕾斯从克里斯蒂亚诺的话语中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她当然清楚小儿子在足球以外事物上常常表现出的“间歇式狂热”,但克里斯蒂亚诺低沉而悲伤的语气、以及连欧洲杯的失利都无法盖过这种感情,就说明了伊利克森对他的确非同寻常。然而,多洛蕾斯并没有深想,她只是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么伊利克森的伤……”话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这绝不是个好问题。
“抱歉,克里斯蒂亚诺。”电话那头发出一些杂音,之后,他二姐卡蒂亚的声音响了起来,“妈妈只是关心你的朋友。伊利克森的伤势还好吗?不仅我们,整个葡萄牙都在祝福他。”
“他的伤……”克里斯蒂亚诺的眼睛微微张大失焦,又狠狠闭上,“可能不太好。”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被尼古拉请出病房之后,拖着满身疲惫和马丁·斯科特一起见到了伊利克森的主刀医生科尼。对方见到他们显得有些吃惊,不过还是在确认了马丁经纪人的身份之后,慎重地透露出了一些伊利克森的情况。
半月板破损、韧带撕裂、膝盖骨裂。在二次手术后后两者可以逐渐长好,但唯独半月板一经破损便无法彻底治愈。伊利克森的膝盖很大可能将留下隐患,无法承受剧烈碰撞,并且降低灵活性……而更多的情况则需要后续观察。目前推测至少需要四个月的时间才能重返赛场。
足球运动员很少能够等到伤情彻底康复之后再重返赛场的,他们大多是勉强达到康复线便立刻要去出战。板凳球员害怕失去位置,而主力球员害怕失去状态,所有球队,不外如是。职业球员,必须要习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痛去踢球。很多球员场上看着强悍勇猛,但其实一身的伤病。他们在退役之后伤病缠身,甚至要轮椅度日,然而一日还是职业球员,就一日不得不带伤拼搏。而克里斯蒂亚诺更是其中佼者。
葡萄牙人迄今为止受过不少伤,然而幸运的是其中并没有足以彻底击垮他的。和他同一时期在足坛闪耀的球星卡卡,曾经的07金球奖得主,已经因为伤病在皇马的替补席徘徊多时——克里斯蒂亚诺一点都不愿意伊利克森步卡卡的后尘。膝盖的灵活性下降,对于一个盘带见长的技术型边锋而言该是多么可怕。不提重新回到球场之后的状态,克里斯蒂亚诺甚至一想到伊利克森必须忍受着疼痛作战便心如刀割。
他真希望那一刻他能在伊利克森的身边,从自己身上的随便什么部位——脸也好、手也好、胸腹也好,只要不是腿和脚,替他挡下基耶利尼不怀好意的一击。他想要将他护在身后,不要让他经受风雨霜雪的摧残。然而矛盾的是,偏偏是他鼓励着对方走上了足球的道路——克里斯蒂亚诺不能说因此悔恨万分,但他的确万分痛苦。
“再看看吧。”他对卡蒂亚说道,声音嘶哑,“医生总是喜欢夸大伤情的,手术或许会很成功……把电话给雨果或者艾尔玛,让我听听他们的声音吧。然后我要去看望他了。”
卡蒂亚听见弟弟这么说,下意识把电话递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大姐艾尔玛。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克里斯蒂亚诺除了一句“不太好”之后,完全没提到伊利克森的任何伤情。
巨大的悲伤使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而忘记了外界。
“所以,”一边靠在枕头上小口吃着苹果,一边听克里斯蒂亚诺说自己比赛之后事情的伊利克森,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和家人打完电话之后就过来了吗?”
他的脸还因为克里斯蒂亚诺对家人描述他的词语而微微地泛着红色。但伊利克森还是继续问了下去,从克里斯蒂亚诺醒过来到他们见面,中间空的可不只是几个电话的时间。
“是的。”克里斯蒂亚诺反而笑了,他轻松地说道,“我过来以后,在门外等了三四个小时,然后你的教父才允许我进去。”
伊利克森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他吃惊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在外面!”然后他摸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醒过来以后,就一直是尼古拉陪着我。我想看欧洲杯的后半场,他也让我看了,我看完就很想要找你。这时候,我突然感觉我见到过你的,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前,也可能在十几个小时之前,总之是德国。虽然一开始回忆起来像是梦,但是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肯定来看过我,之后我就开始追问尼古拉。”
“怪不得你这么快就进来了。”伊利克森说道,“我磨了很久尼古拉才肯告诉我你确实已经来了,之后又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他让你来看我——原来你一直在外面啊,难怪一下子就见到你了,好像变魔术一样。”他天真地笑了笑,眼神却关切:“那队长肯定等了很久。”
“也没关系。”克里斯蒂亚诺迅速回答道,“等在门外比等在宾馆也让我好受了不止一点,虽然我也还是很担心——不过别怕,伊利克森,你不会有事的。”
伊利克森软软地“嗯”了一声,良久,才重新扬起笑脸,轻柔地说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我没有做梦,队长真的在我身边。”
克里斯蒂亚诺顿感一阵心痛,他蹲下身,拿起伊利克森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温存而坚定地说道:“我答应过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即使我无法踢球了?”伊利克森问道。
“别胡说!”克里斯蒂亚诺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难看得要命,“你的伤肯定会好的,我向你保证。”
他好像想要发火,但又生生憋了回去。他凝视着他的蓝眼睛,那目光又焦急、又心碎,又发怒、又哀求。伊利克森垂下目光,很久以后,他轻柔而坚定地笑了起来。
“队长说的没错,我会好起来的。”他重新抬起头,十分坚决地说道,“我肯定会好起来的。”
他不能就此放弃,不能割舍与克里斯蒂亚诺那来自足球的牵绊——固然如今他们的牵绊已经越来越深、甚至超越足球的范围,但那依然是十分珍贵和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把克里斯蒂亚诺一个人留在葡萄牙的战场上。他们说好的,要一起去拿欧洲杯和世界杯。他们还一个要拿金童奖,一个要拿金球奖呢。
“肯定会好的。”克里斯蒂亚诺也笑着说道,但他的眼神却坚决到几乎凶戾,寒光宝剑一般,誓要劈开前路的所有荆棘。
“对啦。”伊利克森这时候又想起了别的话题,他不确定地说道,“教父为什么不喜欢你?我明明之前只有和他夸过你,而他本来是毫不关心足球的呀。”
他满脸迷茫地看着葡萄牙队长,而克里斯蒂亚诺听到这句话心头一震,之前被极度的担忧所覆盖的微小细节又重新在心头清晰。他语气不是很肯定地说道:
“大概……拉瓦尔先生认为我作为葡萄牙的队长,既没能够照顾好你,也没为你取回冠军吧。”他提到这个的时候,语气明显地低落了下来。而伊利克森被对方这种低落的情绪吸引住全部注意力,也顾不得思考先前的问题了。
“那教父一定是迁怒了。本来就不能怪你呀,而且受伤明明是对方球员……”
克里斯蒂亚诺看到这样努力宽慰他的伊利克森,原本因为尼古拉可能看破自己心思而产生的忧虑,一下子又淡了下去,他笑了笑,对满面关怀的金发男孩说道:“伊利克森,我没事的。”
“我如果不好好的,又要怎么照顾你呢?”他说道,“我已经和豪尔赫推掉了下个月大半的安排,只留了几个德国以及附近的活动。我会在这里陪你,一直到新赛季开始。”
“真的吗?”伊利克森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喜,“这样不会太麻烦你吗,队长?你一直留在这边会很无聊的。”
看着对方因为太过惊喜而显得有些连珠带炮似的发问,克里斯蒂亚诺原本有些郁郁的心情也逐渐转好,他微笑着说道:“不要紧的,陪你最重要。而且——”想起之前在门外等候时的经历,克里斯蒂亚诺笑了一下,“我还可以和巴萨派来的几个人玩捉迷藏?”
伊利克森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又听不懂自家队长在讲什么了。
一个半月之后,回到巴塞罗那的队医助手席尔瓦——另一个身份是俱乐部高层的亲戚,在一次朋友间的聚会中谈起了自己在德国协助巴萨球员伊利克森·萨米特康复治疗的经历。
“伊利克森表现得很坚强,这和他的外貌给人造成的第一印象截然相反。”席尔瓦对他的朋友们这样说道,“他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战士,但同时又是一个相当可爱的男孩。他很懂礼貌,和人说话的时候还会因为不好意思而脸红。很多次,我看见他在气喘吁吁地做恢复训练,疼得大汗淋漓,嘴唇都给咬破了,可是他在我们面前从来不哭。”
“他其实应该很爱哭,但就是不在我们面前哭。”席尔瓦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随手放出一个大雷,“皇马的C-罗纳尔多,你们都知道和他关系不错吧——但他们的关系居然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好。我们医疗团队到那里的第五天才发现之前的日子里罗纳尔多一直在陪着伊利克森治疗,而他居然在欧洲杯过后的当晚就转机来到了德国,甚至只比伊利克森本人晚了六个小时左右。”
“他们的感情好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堪称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很多次,我都看见罗纳尔多把虚脱的伊利克森抱回病床上,并且像哄孩子般温柔而耐心地哄着他。撇开俱乐部的角度不提,单从朋友来看,他好得简直有些过分了。伊利克森半夜经常会疼醒,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小声地哭,但罗纳尔多后来直接住进了病房里,他总是爬起来安抚他,说一些喃喃的私语。那简直像是父母对孩子、或者感情很好的丈夫对妻子一样。每次伊利克森哭着说太疼了,罗纳尔多都会十分用力地拥抱他,露出那种既心痛又无奈的表情。而在没有复健计划的白天,罗纳尔多也会陪着伊利克森聊天或是看电影、打游戏,让他不要太过孤单。他对他真是好得出奇。”
“有巴萨球员去看望蝴蝶的时候,罗纳尔多便会提前出门。但他们离开后不久他又立刻回来。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其实很少和他打照面,因为他主动回避了我们俱乐部和伊利克森之间的交流。但是能看得出来,伊利克森相当喜欢和信任他,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起。而每一回我撞见他们的相处,那场景总是相当亲密甚至感人的。假如说伊利克森在流泪,那么罗纳尔多看上去就会比流泪还要痛苦。我居然都开始觉得,比起他们,我的友谊是不是显得太过轻浮了?不过,皇马球员和巴萨球员,哪怕是国家队的队友——我的天哪,简直像是做梦呢。”
“真的吗?”有一个朋友不信任地询问他,“你确定你说的是罗纳尔多?”他大笑起来:“天呐!罗纳尔多怎么可能这样体贴!伊利克森又不是他女朋友,再说我怀疑他对自己的女朋友能不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然伊莲娜为什么怒而宣告分手呢?”
“谁知道呢?”席尔瓦闻言,脸色顿时古怪起来,“谁又知道呢?”
2012年7月9日,伊利克森·萨米特在德国接受了第二轮手术。手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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