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来的时候, 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正在逐渐熄灭。
禁卫军跟内侍满身泥浆, 脸上都是黑灰, 活脱脱像是裹好了荷叶泥巴准备上火烤的叫花鸡。
“……”
看着这群乱窜的“叫花鸡”,孟戚怀疑自己饿过了头。
上一顿饭是哪天来着?
他变成沙鼠之后好像吃了整整两天的点心, 没有一块肉。
孟戚侧头张望, 寻思着御膳房的方向。
宫里乱成这样, 热饭热汤没得指望, 糕点总能有几盘吧!宁王宫御膳房的手艺, 会比小城糕点铺子高出多少呢?孟戚陷入了沉思。
“什么声音?”墨鲤敏锐地转过头。
“……踩碎了一根树枝。”
孟戚若无其事, 将脚边的碎石乱叶踢到旁边。
——谁肚子叫了?龙脉的肚子怎么会叫呢?!
“对了, 这人是谁?”急于转开话题的孟戚, 很自然地盯上了那个被许多人抢着搀扶的少年郎。
少年一头恼火,本来就痛得不能用力,还来了一群添乱的, 简直想让他伤上加伤。
“都住手, 怎么回事?”程泾川及时赶到,看到这团乱象立刻喝止。
立刻有禁卫过来行礼,其余内侍偷偷地打量程泾川,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是谁。
禁卫军就不同了, 今晚还能在宫内行动自如的,哪个敢不认识程泾川
“这,这好像是宁泰巡城衙门里的程校尉吧!我记得他,听说三郡主在天水寺见过他一面, 就想要嫁给他呢!”
“瞎话,是做面首!郡主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校尉?不过这就是那位程校尉吗……啧啧,果然一表人才。”
太医署门廊拐角处,两个内侍仗着躲得严实,肆意谈论着。
孟戚挑眉,这算是意外收获?
墨鲤深思,除非宁王的女儿都生得很迟,或者女儿很少,否则按照儿子的年纪跟排行,这位三郡主的年纪应该比程泾川大十来岁,早早嫁了人才是。按照内侍的这个说法,莫非是夫丧守寡?
“三郡主的喜好就跟别人不一样,贵女哪个不想嫁给显姓望族,再不济也要找个读书人!三郡主眼皮子浅,就知道冲下张望……”
“噤声!你瞧他现在,哪还像一个小小的校尉?怎么这些禁卫军都听他使唤?”
“变天了,王统领韩统领他们人影都没瞧见,禁卫军似乎还在宫内到处抓人,在这种情况下,十七郡王竟然能在这里游荡,你猜怎么着?”
内侍倒吸一口冷气,看那少年的眼神都不对了。
也是凑巧,他们围在一起嘀咕的地点距离程泾川所站的方位不近不远,尽管周围吵闹声大了一点,程泾川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小郡王这是怎么了?”
少年看见程泾川,神色一僵,硬撑着想要站稳。
结果他那腰不争气,吃不得力,痛到龇牙咧嘴。
宁王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四十来个孙子,还有两个重孙。
宁王怠于政务,也不教导儿子,他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平,不宠溺幼子不提拔长子,甚至也不关心这些儿子的死活。
年老的帝王对日渐成长的出色儿子普遍具有的打压、忌惮心态,在宁王这里统统不存在,因为他日日笙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老了,更没有优秀出色的儿子。
这就导致“宁王之子”不太值钱。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因为跟世家望族成婚,经常出宫饮宴交际,外官还能认出来。
那些年纪小的就麻烦了,多是性子怯懦的,甚至有一些连殿门都不敢出,使得内侍都只能勉强靠服色配饰分辨究竟是宁王的儿子还是孙子,其他就不成了,连排行都说不准。为避免得罪贵人,下面的人索性统一称呼他们为“小郡王”。
这倒是跟孟戚墨鲤起初猜测的不同,也跟没官场根基的江湖人的想法大相径庭,一般听到这么个叫法,还以为私下被定为承嗣的世子呢。
本来是不合礼法规矩的称呼,可是宁王这边出格的事太多,比如按帝皇规制的宫殿辇车,王府属臣制与三省六部制同时存在的官衔。既然默认了宁王是皇帝,没有直接按排行叫几皇子已经很低调了,而皇子怎么说都有个郡王的敕封,也不算出格。
“如果我没记错,小郡王这会儿应该还在芳汀阁?”程泾川眉头紧皱,压低声音喝问侍卫。
墨鲤想起湖心岛上那座楼阁的牌匾正是这名,不觉讶异,原来裘先生这边的人是打算连自己扶持的对象一起关到岛上的?
“我是半路上逃出来的!”少年气呼呼地说。
“嗯?”
程泾川有些头痛,他不觉得小郡王能在他们的人严防死守下跑掉,只能说这件事是裘先生默许的。
“程校……程将军不信?”少年刚挺起胸膛,扭伤的腰部就是一阵剧痛,他惨叫一声。
墨鲤终于看不下去了。
扭伤本来很常见,只是使力过猛造成的扭伤如果不好好处理,很容易留下隐患。
“我若是你,就不会继续硬撑下去。”
“谁?”
少年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树丛那边缓缓行来一人。
发似霜雪,气度不凡,在火光的映照下远看犹如神仙中人,就差一袭道袍了。
侍卫们要齐齐围上,程泾川连忙喝止。
“这是宁王之前下令请进宫的民间神医。”程泾川说得很有技巧,他手下那些侍卫愚笨的少,聪明人居多,闻言收起了兵器,只是目光依旧警惕地在墨鲤身上扫个不停。
更有人试图去搜索四周,怀疑孟国师藏在周围。
早就挪到太医署房顶上的孟戚:“……”
小郡王左顾右盼,机敏地在程泾川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情绪。
“这位老人家是父王请进宫的神医?”
约莫是墨鲤外表的缘故,小郡王立刻摆出笑,说话轻声慢语唯恐发出鸭子的声调。
“没有能让你马上恢复的神医。”墨鲤答非所问地说。
小郡王的脸一下就垮了,他挥挥手,任由几个侍卫抬着他走。
一行人到了太医署,医官跑得不剩下几人,战战兢兢地不敢冒头。
程泾川也没指望他们,找了艾草火绒,请墨鲤下针。
“总不能后天抬着你去跪祭上朝。”程泾川板着脸,没有一点对待未来君王的样子。
小郡王不吭气,看眼神是不服的。
孟戚觉得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他几乎不想出宫去看裘思在外面的布置。
墨鲤飞快地给小郡王治了腰伤,顺带发现这少年只学过一点粗浅的武功,还很不得章法。
大夫端着鹤发童颜的神医外表,淡淡地提了两句,程泾川神情骤变。
因为外人都被赶得远了,程泾川当场发怒:“郡王殿下,我说了许多遍,不要再跟那些侍卫学拳脚,他们只是陪你玩闹。”
小郡王也大怒,只是没发出来,他憋着气说:“你们只知道让我读书,一个劲地读书,不准我随便出殿门,不准我随便跟人说话,你也好,裘先生也罢,都说我是父王子嗣里唯一能读得进书背得下典籍的人。可我不想读书,我想做将军!大丈夫生于世,不能远辟西域青史留名,跟朽木枯骨何异?”
墨鲤收拾银针的手一顿,仔细看了看小郡王。
只是长得高,还一脸稚气呢。
也才堪堪十六岁。
对小郡王的这番话,程泾川可能听多了,他眼都不眨地驳斥道:“你莫不是以为读熟兵书就能做将军?汉时主父偃还曾说过,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呢!一句朽木枯骨就算振聋发聩?需知盘中餐都有人愿意做的!读书多年就学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套,知道的赞你抱负远大,不知道的要给你这个大丈夫请大夫瞧瞧脑子!西域有多远,你真的清楚吗?”
小郡王这次真的火了,委屈地嘎嘎叫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了,我看过舆图,西域不是一片荒漠。至于熟读兵书……我还能读到兵书?他们管我比囚犯还严格,如何坐,怎么立,每天读什么书,读到哪一页都有要求。别说《尉缭子》与《六韬》了,我连《孙子兵法》都没找到!”
程泾川脱口而出:“我想也是。”
——熟读兵法的人至少懂得迂回地达到目的。
小郡王瞪圆了眼睛,那委屈跟气愤盖都盖不住:“程将军,我还以为……”
“以为我熟读兵法,就会教你?再者我不是将军,你当称呼我为程校尉。”程泾川露出头痛的表情。
小郡王躺下去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望着程泾川,左瞅一下,右瞅一下,嘀咕道:“前段时间裘先生说的西凉人,他们复国了吗?有希望复国吗,我以后有机会兴兵讨伐他们吗?”
墨鲤眼都不抬,他感觉到小郡王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自己。
从开始到现在,别看一直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样子,实际上是一种试探。
程泾川不阻止小郡王在墨鲤面前随便说话,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东西,要不然这位神医是他们自己人,要不然就是他们都得罪不起的人。
“哎,都怪靖远侯,把西凉灭得太彻底了。”小郡王眼珠滴溜溜地转。
程泾川额头青筋暴起,忍了忍道:“殿下切勿激怒微臣,那后果殿下不会想知道的。”
小郡王立刻闭上了嘴。
“还有,摧毁西凉国都的楚朝大军,摧毁西凉人心中崇敬信仰神佛的却是楚朝孟国师。”程泾川忽然朝着少年咧咧嘴,随即面无表情地说,“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小郡王面色狐疑,看着程泾川与墨鲤一起离开了屋子。
“呼。”程泾川出来后就松口气,摇摇头,冲着墨鲤拱手道,“用国师的威名恐吓孩子,冒犯国师之处,还请大夫代为赔罪。”
扔了侍卫铠甲蹲着偷听的沙鼠:“……”
程泾川感觉不对,冲上面张望了一眼。
——兔子不可能趴在房梁上,果然是狸奴吗?
墨鲤有了不妙的预感,再这样下去程泾川快要猜出孟戚真身了。
“咳,我观小郡王……天性率直……”墨鲤不动声色地说,转移程泾川的注意力。
程泾川尴尬地说:“小郡王好奇心重,有了方才我透露的消息,他至少能在上面耗费三五个月的时光,也给我图个清静。小郡王虽然耐不住性子,但之前也知道轻重,约莫是知道以后不用在宫中伪装怯懦,今天闹腾了一些。”
墨鲤摇摇头,低声道:“他说那句远辟西域之语时,貌似是真心实意的。”
程泾川叹道:“比起其他人的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爱色贪钱、无能愚蠢……小郡王,已经出类拔萃了。”
墨鲤看着他说:“无王可用,何不取而代之?”
程泾川一震,抿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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