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死寂。
墨鲤把话说得极明白, 哪怕大字不识的内侍宫婢也能听懂。
大热天的,人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大胆……胡言乱语!”
许少监下意识地怒喝了一声, 刚说完前面两个字, 声音立刻变低。
蟾蜍般鼓着的脸因为惊骇微微扭曲,他又惊又怕,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后面的字。
“来人啊, 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老东西拖出去!”
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恐惧, 许少监竭力保持镇定, 颤抖着指向墨鲤。
“你们愣着做什么?倘若让他再继续胡说, 话传出去, 大家伙儿都没有活路了!”许少监拼命使眼色, 脸上满是杀气。
众人猛地醒过神, 恐惧瞬间攥住了他们的心脏。
是啊,这话绝对不能传出去!这也绝不能是真相!
宫中可以有居心叵测的刺客,能有妒忌而弄毒拜蛊的宫妃, 只要把人抓到(抓不到就找替死鬼)交差, 旁的事情跟他们并无干系。可是这种真相,谁能拿着去宁王面前交差?
宁王要是信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得死。
若是不信, 他们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至于宫内会不会继续有人丧命, 宫妃死得冤不冤枉,他们也顾不上了的,自己的命最要紧!
“快拿下!”许少监跳脚,他爬了十几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谁会想死?谁舍得眼前的金子银票,权势富贵?
明辨法师见势不妙,急忙想要阻止。
老僧面色发白,心中暗暗叫苦。
今晚被禁卫军强行带进宫中,明辨法师就意识到可能会有祸事,然而这场灾祸比他想象中还要荒诞棘手。
明辨法师望向屋角,只见那两位太医缩在那边,瞪视着这边的惊怒目光跟内侍们如出一辙。
“阿弥陀佛。”
明辨法师垂眼念诵佛号,心中悲凉。
世道如火狱,火狱苦世人。
还不等明辨法师叹完,耳中忽听一声闷叫,然后是噼里啪啦物件翻倒的声音。
明辨法师惊愕抬眼,只见刚才还如狼似虎扑来的内侍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几个宫婢慌不择路地想要跑出去,然而跑着跑着就无缘无故地身体一歪栽倒在地,既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弹。
“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被惊动,举着灯烛要过来探看。
明辨法师震惊地看着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前的墨鲤。
许少监再次被拎了起来,也不见墨鲤如何用力,后者已然面色发青,眼珠突出,两脚拼命蹬踏着挣扎。
这情形实在惊人,毕竟墨鲤外表看起来垂垂老矣。
墨鲤没说一句威胁的话,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许少监,再稍微松手。
那笃定无惧的神态,让许少监哆嗦得更厉害了。
连明辨法师也记得,许少监方才明明已经站得很远了,怎么一晃眼又落到了墨鲤手里?
“无、无事,我等在搜查宫室!”许少监尖着嗓子说。
墨鲤没点这家伙的哑穴,就是看出他贪生怕死到了一种境界,小人一样是可以利用的,而且还特别好用,这是墨大夫从孟戚这里学到的东西。
外面停顿了一会,又问道:“可是王上的命令?”
“这也是你能问的?还不退下?”
许少监声音愈发尖锐,他怕墨鲤拧断自己脖子。
墨鲤忽然冲着他笑了笑。
许少监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他张嘴要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地方,多用一分力,或者多劈几次,就要落下终身的病根。”墨鲤收回手,认真地说。
两个太医面无人色,用背部死死地贴着墙壁。
明辨法师神情古怪,他年岁较长,又没在宫中这等压抑的地方一待许多年,自然能听出墨鲤的威胁有几分真,几分假。
可这屋里其他人都信了,包括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内侍宫婢,有几个看着床榻上的陈妃尸体,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宫中贵人得了这病,太医尚且治不好,似他们这般卑微之人还能有什么活路?
“施主,此处还需慎言。”明辨法师无奈地开口。
虽然他很钦佩墨鲤的能耐,但是身在宫中,看透真相又怎好轻易说出口?这岂不是陷入了被动?
墨鲤不答。
墨鲤在等沙鼠给自己回应。
内侍们扑过来时,墨鲤趁机将怀里的沙鼠搁在了描金雕花的橱顶。
屋里乒乒乓乓一阵闹腾,沙鼠灵活地蹿上了房梁,把整间屋子都转了一遍。
“啪嗒。”
安静的屋内忽然多出一声响,众人下意识地望去。
墨鲤循声走到香炉旁边,伸手挪开,果然后面的架子是一处小机关。
机关已经被打开了,沙鼠深藏功与名,早就溜到别处了。
墨鲤隐晦地看了一眼房梁,然后开始打量暗格里的东西。
“施主?”明辨法师有些不安。
这里是陈妃的寝殿,无论陈妃是怎么死的,在这里乱翻乱找显然不是个事。
暗格里除了银票,就是一些瓶瓶罐罐。
墨鲤将它们挨个打开,仔细辨别气味。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瓶罐总的来说都是床笫助兴的,有的是掺入香炉焚烧的,有的用来涂抹,所以有油膏有香粉。不过宁王怕死且信佛,倒是没有搞出炼丹服用的那一套。
没找到任何疑似阿芙蓉的东西。
墨鲤忽然发现两个太医目光躲闪,再联系到眼前这些“水平可以不易伤身”的瓶瓶罐罐,立刻意识到这些东西不是陈妃私下弄来的,而是出自宁王宫里的太医署。
宁王沉溺女色,其他人自然要投其所好,只是进献这种东西传出去不好听,只能私下卖好。
如果没有发现陈妃朱美人暴亡的真相,墨鲤原本打算通过太医署慢慢寻找阿芙蓉的踪迹的,可是宁王昨夜召了陈妃,今晚又不知道会召谁。别看宁王口口声声称呼朱美人为爱妃,可是朱美人病得这么重,也没妨碍他昨天继续寻欢作乐。
沙鼠飞快地跑过房梁,绕到外殿,居高临下地看着院落里影影幢幢聚来的人。
这些人以为自己来得无声无息,把寝殿围得水泄不通,全不知晓他们动作再轻,也瞒不过墨鲤的耳朵。
许少监自作聪明,以为墨鲤不懂宫里的规矩,想他堂堂少监,出声斥责的时候竟然连面都不露,手下的内侍也没人出去说话,外殿的人不怀疑才怪。
但墨鲤根本不怕人来。
沙鼠黑溜溜的眼珠注视着院落里的人,起初还有一些侍卫不安地东张西望,随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现,那些侍卫立刻松可口气,那人带来的人步伐整齐划一,神情肃穆,躯体紧绷,一副随时都能拔刀砍杀的警惕模样。
他们的精气神,跟之前见过的那些禁卫简直是天上地下。
为首的男子走到灯笼下方,他年轻沉稳,举止从容。
哪怕以孟国师的眼力审视,也少不得要赞一声。
这是孟戚进宁泰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可以用“英才”来形容的人,别看只是简单地带人过来,之前院里也有人,但是他们站得毫无章法。这年轻人带着手下一来,情况立刻不同,所有利于撤退,能够观察形势的位置都被飞快地占住了。
在形势明显逆转之后,这人没有躲在下属身后发号施令,而是慢慢上前,抬手用石子扣响了殿门外悬挂的铜铃。
“叮。”
声音传出去很远。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明辨法师还来不及说话,就看到墨鲤推上暗格,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两个太医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来历不明的民间医者,为何能这样大胆。
墨鲤迈出殿门,首先找孟戚。
夜色浓重,灯笼的光亮有限,沙鼠借了巧,直接蹲在宫灯上方挑杆的阴影里。
远远看去,像是挑杆上方装饰的圆珠。
墨鲤:“……”
担心沙鼠太胖摔下来。
与此同时,院里的侍卫已经纷纷拔刀,还有的弯弓拔箭,对准了墨鲤。
墨鲤跟孟戚一样,很快就注意到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
无他,这人神情里没有傲慢,唯有慎重。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无名的大夫,而是一个值得警惕对待的敌人。
“墨大夫。”
年轻人拱手道,他一开口,墨鲤忽然笑了。
“原来是裘先生的人来了。”
墨鲤的语气里并无讥讽,倒是那年轻人有一些难堪,低声道:“宫中贵人屡发怪疾,王上乱了方寸,竟使人强行将民间医者带入宫中,惊扰了墨大夫,实是惭愧。”
“尔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查到金鼓寺发生的变故,又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我的身份,看来宁泰城并不如我所看见的那般松懈。”墨鲤想了想,学着孟戚的口气说话。
那年轻人瞳孔收缩,面上却笑道:“宁泰城外松内紧,乃是应对吴王密探以及匪盗之流,大夫医术高明,是我等请都请不来的贵客。王上情急之下有所怠慢,还望大夫不要怪罪。”
这番话听着顺耳,内里对宁王毫不客气。
倘若许少监在这儿,估计又要惊叫起来。
然而无论是年轻人的属下,还是那些神情慌张的侍卫,都不为所动。
“还未请教名姓。”墨鲤神色淡淡,心中揣测着年轻人的身份。
对方哈哈一笑,拱手道:“岂敢劳墨大夫动问,是在下疏忽,没有报上及时姓名,大夫勿怪。在下程泾川,细论起来,故楚靖远侯乃是在下的族叔祖。”
沙鼠微微一动。
程泾川立刻发现了挑杆宫灯上似有东西,他猛然抬头,沙鼠再次隐入屋檐之下。
程泾川压下隐约的不安,沉声道:“裘先生听闻宫中变故,已然连夜赶来,因担心这些蠢笨无知的内侍惊扰大夫,在下先来一步。墨大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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