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孟戚站在窗口眺望。
树木左右摇摆, 孟戚加了一道柔劲的掌风,让树枝分得更开。
只见天空逐渐阴沉, 浓密的云层翻滚着, 以极快的速度“流”向远方。
墨鲤正在屋内收拾行囊,将阿颜普卡的信件放在旁边, 这些东西孟戚已经看过, 不用再随身携带了。
前日夜里他们放了一把火, 墨鲤担心画轴与信件被毁, 还特意取了床边的帐子将它们裹了一层, 然后才用粗布打成一个大包袱。
那幔帐也不是寻常物件, 上面乍看是银线所绣的吉祥如意纹, 其实是按照回文圆圈排列的梵文。
字体极小, 寻常人很难看清,更不要说认识上面的字了。
墨鲤认出是梵文,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想到西凉摩揭提寺的经卷多以梵文而书, 阿颜普卡耳根后面还有组成叶子经络的梵语文身, 当日就顺手把它带上了。
这会儿递给孟戚,后者仔细读了一遍,笑道:“这是一件说重要很重要, 可又一文不值的东西。”
“是什么?”
“摩揭提寺的武学典籍, 天魔波旬相。”
孟戚说完手指顺势一搓,轻而薄的幔帐立刻断裂化为碎片。
恰好灌入屋内的狂风一吹,顿时飞了出去,有的落进泥土, 有的坠入河中,再也拼凑不回来了。
墨鲤关起半扇窗,拿着最后一根卷轴问:“这幅猛虎下山图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画圣杨道之家里夜现猛虎的传说,阿颜普卡也不会觉得太京龙脉的原身是虎。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又时过境迁,极难说出个所以然,不过杨道之这人吧——”孟戚琢磨着,不确定地猜测道,“有些爱开玩笑,他也擅长做石雕,曾在山里寻上好的石料,做了一整套的十二生肖,每件石雕都有拳头那么大。他的手法自成一派,譬如画作人物线条衣袖极为细致,一反前人写意之态,而石雕细节处也惟妙惟肖,没有一件是呆板僵硬的。其中那兔儿一边耳朵立起一边耳朵垂落,半蹲着吃草,杨道之将这件兔雕搁在书桌的屏风后面,夜里寺庙点了灯笼,我猛地一看还以为有只兔子在屋子里偷吃东西。”
沙鼠住在山中,对兔子吃东西的神态挺熟,连沙鼠都差点认错,可想杨道之的技艺有多高明。
灯光透过纸屏,将影子放大。
“我记得那虎,便是酣睡之姿。”孟戚继续回忆道。
既然有石雕,只要位置足够巧妙,便是贼子眼中忽然出现了一只酣睡的猛虎。
做贼本就提心吊胆,慌乱中更来不及辨别真伪,更不会去看墙上的一幅画。等到捕快来了,杨家的人都被惊动,烛台都被点亮,屋子里亮得跟白昼似的,又找不着那只虎,人们自然就想到了挂着的猛虎图。
虽然石雕跟画上的虎姿态不同,但毕竟出自一人之手,总有微妙的相似处,那贼吓得半死跑出去,被押着带来又找不着虎,听人一说再一见那幅画,没准就信以为真,一口咬定就是画上之虎。
世人多喜荒诞怪谈,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歪。
杨道之本人却不会相信,仔细一找可不就发现了问题出在石雕身上,然后慢慢琢磨出了这里面的诀窍,接下来杨家的仆人频频见到猛虎出没,还形态各异,应该是杨道之觉得有趣“试玩”新花样。
随着传言愈发荒谬,上门探秘的人多起来,杨道之知道不妥立刻收起了石雕,反正吹嘘他的画也行。
这一切孟戚未曾亲眼见过,只从细枝末节入手,给了一个极有可能的答案。
墨鲤却听得入了神,喃喃道:“原来如此,只是记载里……没提到杨道之也擅长雕石。”
“琴棋书画是君子之能,画艺出众还能受称赞,雕石却是匠人的活计,文人墨客自己刻个章还行,雕石的话……”
孟戚没有接着说下去,墨鲤亦能会意,杨道之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亲朋故交也不宣扬,毕竟事关“名声”。
此时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天边隐隐传来了雷声。
飞鹤山无处不在的灵气正积极地应和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墨鲤察觉到了灵气的变化,他忍不住走到窗口看着被风刮得乱七八糟的树木。
“雨停了就启程。”
孟戚没说去哪里,墨鲤却一清二楚。
西凉人跑了,要清除他们的余孽还得费一番功夫,当务之急是流入宁王后院的阿芙蓉。换了别的去向也就罢了,宁王麾下偏偏有个能人,如果被他发现了阿芙蓉的用处,再反过来收拢西凉人的残余势力,利用阿芙蓉图谋算计,事情就麻烦了。
饶是如此,孟戚还担心会赶不上,飞鹤山距离宁王所在的扬州庐宁郡还颇有一段距离。
灵气更浓,人感到快要喘不上气,龙脉却浑身舒畅。
墨鲤神色变幻,凝视着东南方久久不动。
风是从那边来的,雨云也是。
——恰好去扬州庐陵郡要走的路。
暴雨来了,大团的灵气从溪流跟山谷树林里缓缓升起,眨眼间整座飞鹤山成了龙脉眼中的“湖泊”,天与地之间到处是水与灵气。
墨鲤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然而身体的反应比思想更快。
随着一声长长的龙吟,一条通体黝黑的龙在雨中腾空而起,纤细优美的体态远看仿佛是山林轮廓的一部分,密集的雨幕遮住了有幸窥得一鳞半爪的人们视线,当他们揉揉眼睛试图再次辨认时,刺目的雷光瞬间照亮了山林。
芦苇荡里,悄悄爬到屋顶上默记水道的干瘦少年吓得一个激灵,小脸煞白。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下来。
雷电劈中树木的事过去时常发生,待在屋顶上太危险了。
少年爬到一半,忽然停顿了一下,疑惑地转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视野里残留着雷光留下的白影,它们似乎组成了一只庞然大物,凌空覆压在头顶
“啊!”
少年惊慌失措的叫声被轰隆隆的雷声盖住了。
他摔在了泥地上,泥地松软还有许多积水,倒是不会摔伤。
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泥浆,少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想要看刚才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树林里黑沉沉的,远处的房屋一片模糊,没有任何东西被压塌。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又是一道雷光,同时也隐约看到了“怪物”的影子,它是如此庞大,几乎遮住了小半边天空,躯体上一块块鳞片映照着雷光,周身仿佛雷霆缠绕,悍然降下灭世之灾。
少年骇得一屁股坐回了泥坑里。
“你在做什么?”刀客不耐烦地推开窗户。
这间屋子本来是阿颜普卡的住处,地势最高。
宿笠方才就听到屋顶上的动静了,瞥一眼之后没有放在心上,主要是这少年在他眼里跟猴子没什么两样,不管怎么爬都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或麻烦。
如果不是少年在外面又摔又叫,宿笠都懒得理会他。
“天,天上……”
少年结结巴巴的伸着手指。
宿笠皱着眉头看了一眼。
除了大雨、雷电,什么都没有。
“……龙,好像有龙。”少年哆嗦着,话都说不清楚了。
宿笠没了兴趣,啪地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杀手不信世上有鬼神,龙也是不可能的。
只留下少年呆呆地坐在雨里,一个劲地撸头发,他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门嘎吱一声开了,宿笠大踏步走出来,拎起少年就往地窖走去。
这雷打得太厉害了,刀客觉得少年胆子小,索性给他找个安全的地方。
少年刚开始还挣扎,随后傻愣愣地抬头看天,又摸自己的脸,最后牙齿打颤地看着刀客,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宿笠:“……”
不就是雨没淋到身上嘛,这就吓晕了?
内功臻至化境的好处就是冬天自暖夏天不热,还能挡一挡风霜雨雪。
宿笠心想晕了也好,省得麻烦,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忽然他像是听到什么声音,警觉地抬头。
可不管是黑龙还是金龙都已远去,芦苇荡里树木茂盛,如果不是这场狂风暴雨的吹袭,压根别想看见天空。即使现在也只能随着树木的倒伏,在雨幕里勉强辨认一番。
看了一阵没发现什么东西,刀客纳闷地转头忘了一圈,忽然发现有栋屋子的窗户开了。
雨水顺着风,一个劲地往窗户里面灌。
宿笠三步并作两步地跃过去,果然看到屋内空无一人,药囊与包袱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斗橱后面的矮几上。
那里恰好避风,矮几旁边还有一封信,没有封口,倒是搁着的毛笔滚到地上,沾染了一摊墨迹。
宿笠伸手拿起信,抽出笺纸一看,正是墨鲤写给他的。
格式规整,字迹筋骨匀称有力,墨鲤是刀客见过的字写得最好看的人,故而一眼认出。
信里再次叮嘱按照药方给这里的百姓吃,过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会再回来,现在他跟孟戚要继续去追查阿芙蓉,就在今日告辞了,提醒宿笠留意那只颇有灵性的山雀——撇除最后一句,都是很寻常的话,让宿笠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墨鲤会不带行囊?
他犹豫了一阵,终是忍不住打开药囊看了看,里面没有药(在芦苇荡用完了),有一套银针,一幅署名锦水先生的山水画,一幅杨道之的猛虎下山图。
钱袋有,几乎没钱。
竟然还有个拨浪鼓,柄插在一个竹筒做的茶杯里,上面画着一只松鼠不像松鼠,老鼠不像老鼠的奇怪东西,胖鼓鼓的腮帮子,还挺好玩。
宿笠默默地放下拨浪鼓,迷惑起了墨大夫的喜好。
旁边的包袱宿笠没有仔细翻,毕竟是私人物件,只看到最上面两套衣服是墨鲤孟戚今天穿的,叠得有些匆忙,像是匆匆一折塞进去的。
奇怪,那两人总不能是光着身子走的吧!
刀客猛地摇了摇头,看着外面的雨势,心道这么大的雨有内功都够呛。
芦苇荡里有层层树木遮挡还好,走在外面怕不是被吹成离群之雁——被迫用轻功歪歪扭扭的飞。
不过既然会回来,轻装简行不带多余东西上路也可能罢。
宿笠索性不想了,他将东西放回去,重新关上了门窗。
***
飞鹤山灵气弥漫,有龙凌空御风而行。
渔村的山神庙里,几个村民被大雨困在里面。
胡道人忽然跑了,让他们感到摸不着头脑,今天就到山神庙来看看。
其中一位老人孤坐着,当看见天空云层翻卷,依稀有异物出现时他猛地站了起来。
“龙……”
老人震惊,又怀疑是自己看错。
起得太快,老人一阵晕眩,旁边的人赶紧将他扶住。
“三伯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山神保佑,不会有大事。”老人下意识地念叨着。
嘴上说着,刚要笑却忽然想起昨天胡道人来问当年事,顿时颤抖着揪紧了衣服。
风将雨水吹到了布满皱纹的面孔上,被立刻扶到避风处的老人悄悄流下了一行泪,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雷霆环绕,大雨如注,金龙追着黑龙越过了数道山谷跟溪流。
路过最深的悬崖时,山涧里一道庞大的青龙身影冲出,雨珠穿过虚无的身形,鳞片灼灼生辉。
黑龙没有停下来招呼,它依稀回头看了一眼,舒展身躯盘旋了一圈再次离去。
青龙伫立不动,就这么看着它们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慢慢变小,青龙伴随着雷霆长鸣一声,沉入山谷。
再不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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