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文学 > 都市小说 > 鱼不服 > 243|蔽障于野
  王铁匠一家的东西不算少, 杂七杂八地加起来塞满了一辆骡车。

  至于房子田地,临时急着要卖是卖不出的, 王铁匠只对村子里的人说是出外访亲归期不定。

  走得这么急, 人人都觉得他家攀上了一门贵亲。

  骡车在田埂上走得歪歪斜斜,王铁匠顶着妻子的埋怨, 一个劲地赶路。

  刀客身无分文, 墨鲤借了他三两银子, 刀客拿去作为践行程仪赠给王家, 毕竟是拖家带口的在外, 用钱的地方多。

  这一家老小以及护送他们的刀客一齐离开, 院子里立刻显得空了许多。

  墨鲤慢条斯理地用王家剩下的木柴烧了灶, 煮了一锅稀得勉强可以当镜子照的粥。

  ——没办法, 只有这点米。

  从卷起袖子生火到揭盖起锅,皆是从容不迫,也没见他怎么费劲, 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就好了。

  孟戚亦没闲坐着, 他去井边洗碗了。

  这口井不在王家院子里,而在村头。

  几家浆洗衣物的妇人与小娘子震惊之际,又忍不住悄悄偷看。

  一来没见过这样俊俏的郎君, 二来谁家郎君竟要洗碗的, 莫非家中没有女眷?

  她们还来不及探听这陌生郎君的来历,孟戚已经抬脚走了。

  今早上身的那件绣金桂的儒袍,因城隍庙一场混战少不得沾些灰尘,穿是能穿, 只是没有之前那般显眼。然而再怎么说这都是试子服的样式,想穿还须得有功名在身,这让村人不敢随意近前搭讪。

  于是孟戚在前面走,后面跟了一溜人。

  等看到孟戚进了王家的院子,又听王家隔壁邻居说王铁匠拖家带口出门访亲去了,便怀疑王家将房子租给了外人。

  柳娘子拖着受了内伤的身体,神情僵硬地站在门口搪塞围上来的村人:.

  “……我是王铁匠在城里的老街坊……对对也有点儿远亲,大婶子说笑了,如果是租宅子的,咱还不得跟村长、保甲打个招呼,哪有糊里糊涂就搬进来的道理?不长住的,只歇个脚……几时走?不是明天就是后日……”

  村人纷纷惋惜,窃窃私语了一阵便散开了。

  有几个舍不得离开,想找柳娘子继续打听情况的妇人,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铁匠还能有甚厉害亲戚?”

  “呸,狗眼看人低!”

  村里的妇人把柳娘子当做了仆役,尽管心里老大不高兴,可也知道自家妹子闺女侄女多半说不上读书人的亲事,骂骂咧咧了一阵就走了。

  柳娘子蹲在门板后,腹诽着孟戚好端端地非要出去晃悠一圈招回的麻烦,脸上却不敢露半点情绪。

  说实话她有点看不明白,孙掌柜随时有可能派人过来掳走王铁匠,眼前两人竟然洗起了碗煮起了粥?

  倒不是说江湖人都不吃饭,而是有事时大家一般都用凉水配干粮。这里明明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王铁匠的妻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把能带的东西全都带走了,包括油盐酱醋。厨房里空荡荡的,只剩平日不用积满灰尘的旧碗,以及可能忘了的坛底一把米。

  为何要费这个提水洗碗、烧火做饭的工夫?等着敌人上门不好吗?

  不。

  在墨鲤看来,闲着也是闲着,有米为何不做饭?

  不管是龙脉还是天下第一高手,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很香。”

  孟戚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他施施然地进了厨房,把碗搁在灶台上。

  “随处可见的粟,香在何处?”墨鲤心想自己又没往粥里放油。

  “这还用问?由大夫亲手烹制,非是草药,不苦即香。”

  某位国师吹捧的时候不忘埋怨墨鲤熬过的苦药。

  墨鲤闻言一顿,沉吟道:“不瞒孟兄,其实药粥我颇为拿手……”

  话还没说完,右手就被孟戚按住了。

  孟戚十分镇定,干咳一声道:“放草药太麻烦了,已是饥肠辘辘,就等大夫这锅粥了。”

  于是挑了两个较大的碗,盛上满满的粥,墨鲤一手端了一个,出来时看到神情复杂的柳娘子,淡淡道:“灶上有碗,饿了就去盛,你还得养伤。”

  柳娘子完全没有胃口,她猜测不久后主人会带着更精锐的高手前来,这时就算是有龙肝凤胆在锅里她也吃不下去。

  “不……不必了。”柳娘子拒绝到一半,对上墨鲤的目光,立时没声。

  虽然孟戚巴不得这一锅粥都是自己跟大夫的,但身为太京龙脉,他没有这么幼稚——以后墨鲤做粥的机会多了去了。故而这时候看到柳娘子瞬间没声,默默低头去了厨房时,还觉得挺有趣。

  是幸灾乐祸。

  孟戚发现了,墨鲤自秦逯那里学来最厉害的本事,其实是威慑不听话的病患。

  不管是谁,被冷冷一盯就会感到发自内心的羞愧,压力重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样说起来,墨鲤还有个更适合的位置:做夫子。

  孟戚不禁想着如果他们早早相识,自己做国师,大夫做帝师。

  墨鲤不是那些陈腐老儒,亦不像孟戚的旧友担心皇子夺嫡争位,只把太子教成人中龙凤而有意无意地忽视打压诸皇子。

  所谓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正因人人都照着这一套来,楚太子聪颖俊秀文武双全,在朝野之中是众望所归。结果却是太子暴病亡故,这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坐上那个位置的皇子们欣喜若狂,李元泽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全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对,如果墨鲤是帝师,太子未必会病死。

  孟戚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停下来时差点撞上桌子。

  ——多亏了高手的潜意识反应。

  墨鲤无奈转头,摁着孟戚坐下。

  说来奇怪,墨鲤觉得跟孟戚相处时情势总是一变再变。有时孟戚眸清神傲意气风发,什么都懂更可看透人心,教人不由自主地倚仗他来拿主意;有时孟戚又特别没谱,必须得要人在旁边摁着看着完全不能离开,一离开视线就要出幺蛾子,比如穿件褪色的衣裳还能把人家大师忽悠得境界突破……

  更怪的是,墨鲤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情况甘之若饴。

  一点不觉得“无条件信赖孟戚”跟“逗沙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违和。

  毕竟只有前者的话,对墨鲤来说感觉可能不是多了一个意中人,而是多了一位值得敬重的前辈。前辈的感觉很远,意中人就不一样了。

  “坐稳,这桌子坏了一条腿不太稳当,你再撞就散架了。”墨鲤把碗塞给孟戚,示意道,“没有筷子,随便喝吧。”

  反正基本上是水。

  孟戚看看碗,心想这也太稀了,昔年打仗的时候缺军粮都没喝过这么稀的粥。

  墨鲤在孟戚对面坐下,适时道:“我本想用些铜钱,去邻家换些米粮酱菜,但见你出门一趟就引来了这么多人,还是罢了。”

  柳娘子刚才挡下的村人,那里面真有恨不能追问户籍三代,当场拉媒人说亲的。

  “不错,若被他们瞧见了大夫,上门的人立刻要多一倍。”孟戚煞有其事地点头,端碗的姿势像是端着名窑青瓷品茶,一边品还一边说,“似我跟大夫这般人物,不沾凡俗,唯有归隐山林方得逍遥。”

  从厨房端碗出来的柳娘子:“……”

  如果桌子前的两人喝的不是稀粥,这话的可信度会更高一些。

  孟戚慢悠悠地“品茗”,边喝还边摇头晃脑,闭着眼睛轻轻感叹:“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唉,这哪篇话本里的?”

  “智取生辰纲?”

  墨鲤抬眼,他方才依稀感到有一股凉风?

  没错,房顶有人!

  “公子王孙不知农夫之苦,可农夫也想过公子王孙的日子呀。我与大夫热得连屋子都不想出了,却还有人满脑满心的复国大计。顶着这么大的太阳爬屋顶,看你的架势,是想继续打过第二场喽?”孟戚有滋有味地喝着粥,斩钉截铁地说,“不去,热!”

  屋顶上的斗笠人:“……”

  斗笠人倒也沉得住气,伫立着一言不发。

  孟戚继续吟诗:“先苦后甜兆溪水,人间乐境仙雾茶……这一口啊,沁入肺腑飘飘欲仙,凉风不换的好水。”

  墨鲤欲言又止。

  柳娘子背靠墙壁战战兢兢,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手里的碗,心道我要是不晓得这是一碗稀粥还真信了好茶的邪。

  “大夫不必担心,那贼子孤身一人。”孟戚饶有兴致,末了还宽慰起墨鲤来,“吾等打发走刀客,没准正中他下怀。几十年才积蓄起的复国之力,可经不住大损伤,这会儿只想把我们引走呢!”

  孟戚用行动表示,就不走。

  有大夫煮的粥,连门都不想出。

  墨鲤担忧斗笠人被气疯了,毁村毁房,再说他们在这里不动,孙掌柜一样能把逃之夭夭。

  孟戚给墨鲤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手指在桌面写下三个字。

  风行阁。

  昨夜风行阁的人逃了出去,阁主秋景可不是一个吃闷亏的主,只要及时调动人手打个回马枪,孙掌柜等人未必能顺利逃脱。因为最大也是最有威胁的人,正站在他们头顶上呢!

  孟戚面上悠哉轻松,内力却已提了十成,随时都能动手。

  墨鲤慢慢放下碗,抚摸刀柄。

  “孟国师,我们可以谈谈。”房顶传来斗笠人阴冷诡魅的声音。

  不等孟戚说话,他像一条毒蛇般嘶嘶地吐息,又仿佛穿过石缝的怪风。

  “说一说,龙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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