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宜广门附近的宅子, 那是利弊皆半。
论面积跟位置, 都是一等一的,可是恰好坐落在皇城的西南夹角, 冬天刮大风,夏日烈阳照的时间最长, 真是谁住谁知道。
久而久之,那些朝廷大员都不会住在这里。
偏偏这边的宅子还挺大,品级小的都住不了。
大约从陈朝开始,这里就成了那些外州高官的府邸, 通常还是由皇帝赐下。曾有人得了宅子, 一次都没住上, 就病死在任上。没过几年, 宅子又赐给了另外一位逐渐得势的外官,但是等这位新贵深得圣心被调回京城, 入阁为宰辅, 不止加官进爵,宅子必定又换了一栋更大距离皇城更近的。
于是宜广门这些府邸的主人,总是换了又换, 偶尔有回到京城住进这宅子的官员, 也搞不清隔壁的邻居是几品官, 在何处任职。
牌匾上挂着的, 没准还是主人的旧官衔。
因为换来换去没什么意思, 过个三月, 主人还不是这宅邸的主人都难说。
墨鲤隔着半条巷子, 看着牌匾上的将军府字样,迟疑地问:“是这家?”
“应该是啊……”
孟戚说话的声音逐渐变低,忍不住左右张望,以确定位置。
因为这座将军府门前,有不少禁卫军徘徊,看着像是巡城,实则为监视。
如果是一座无人的空宅子,自然不值得这般。
“奇了,难不成宅子里的主人回来了?”孟戚自言自语,想了想又摇头道,“昨夜整栋宅子都没什么光亮,唯有门房处挂着个灯笼,与周围宅邸一样,分明是主人不在家。京城戒严,城门封锁,这一日之间,主人怎么就回来了呢?”
墨鲤已经绕到围墙了旁边,轻松地借着附近屋檐的遮蔽,跃至墙头,朝里面张望。
宅子里果然有动静,不是家丁仆役,而是穿着皮甲做兵卒打扮的人。
“将军府……”
墨鲤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答案。
这时他感到有人挤到了自己身边。
“怎么样?看到后院的那处假山了吗,要不要绕过去再瞅一眼?”孟戚笑着问。
墨鲤无声地看着他,从孟戚戏谑的眼神里验证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昨天不在,今日就回城的将军,还是个在外面任职的武官,还能是谁呢?
联想到六皇子入京,这个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孟兄!”
墨鲤心情微妙,他有心要规劝孟戚不要总是跟这一只羊过不去,而且世事多巧合,万一跟随六皇子进京的还有一个武官呢,兴致勃勃地去找钱袋,结果发现不是钱袋,这该怎么办?
“大夫勿急。”孟戚继续往墨鲤旁边挤了挤,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咱们就去看看这家的院子,赏荷池,看假山。大夫要是看不上,这附近这么多空宅子,还少了你我的落脚处吗?”
墨鲤:“……”
时值春日,荷花池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他正想着说辞,却听到墙下陆慜紧张地说:“有大队人马往这边来了。”
***
将军府中门大开,刘澹领着亲卫来到门口,冷冷地看着被禁卫军簇拥着过来宣读圣旨的兵部尚书。
按照规矩,接圣旨是要摆香案,恭恭敬敬跪迎的。
可是刘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目光锐利如刀,使得兵部尚书心中一惊,脸色都变了。
“大胆刘澹,圣旨已下,为何如此不敬?”
“原来尚书是带了圣旨来的。”刘澹忽而展颜,一改方才那种杀气腾腾的模样,笑着说,“都是我疏忽,应该派亲卫早早地在巷口守着,陛下待微臣如此宽厚,怎会让微臣在家中惶惶不安,连大门都被人监视着呢?”
兵部尚书眉毛一掀,原本要斥责,不过想到皇帝如今的状况,他又把怒火压下去了。
目光轻蔑地看了刘澹一眼,暗笑这等粗鄙武夫,仗的就是救驾的功绩跟圣宠,岂可长久?也就现在嘴硬罢了,等到三皇子登基,且看这家伙如何诚惶诚恐地自保。
“你这是对上官不满?对陛下不满?”
“岂敢,只是在下久不在府中,家宅空虚,只能找到香炉,连根像样的能点着的香都没有……怠慢圣意,这可如何是好?”
兵部尚书却已经不耐烦跟刘澹再说什么了,他冷笑一声,打开圣旨直接宣读。
撇开那些文绉绉的骈句,大意便是刘澹趋附皇子,皇帝震怒,令他在家中闭门思过。
“谢陛下隆恩。”
刘澹跪着,他一接过圣旨,兵部尚书就甩了袖子走了。
刘澹面带冷意,将军府的大门则被禁卫军直接关了起来,一副软禁的架势。
“欺人太甚,将军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刘澹的亲卫愤然道。
“是啊,将军,陛下必定出事了。”
刘澹一言不发,沉着脸往花厅走去。
他原本在北疆声名远播,那些西凉人跟契丹人看到他的旗号都是要绕着走的。他是北疆磨砺出的一柄锋刃,只因身在朝堂虚应众人而收敛光华,不是刀锋生锈,也非忘记了血的味道。
刘澹怒而不发,深思不语,连亲卫都有些心惊,不敢贸然打搅。
这些亲卫都是跟随刘澹多年的人,他们知道只有到了生死关头,刘澹才会这般沉思,因为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路。
难道……将军真的打算相助六皇子?或者干脆造反?
刘澹进了花厅,六皇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将军如今危在旦夕,若不自救,这身家性命就难说了。”
六皇子年纪虽小,道理却是一套接着一套,他侃侃而谈,自鸣得意。
可是不仅没有收到意料中该有的效果,连刘澹的亲卫都是一脸不善,手按刀柄好像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六皇子心惊肉跳,立刻闭上了嘴。
随即又感到自己这般示弱,完全跌了面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刘澹神色冰冷,不怒自威。
他对六皇子十分腻烦,或许在别人眼中六皇子还是个孩子,然而边疆苦寒,十来岁的少年已经要披甲持刀戍守边关了。
但是烦归烦,刘澹并没有打算一刀把六皇子砍了。
一来是杀了皇子麻烦更大,二则是因为六皇子身上的怪异之处。
刘澹不傻,纵然对齐朝宫闱隐秘一无所知,可是六皇子的性情,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东西了。皇帝陆璋,或许比他预想的还要薄情寡义。
朝廷重文轻武,内阁宰辅打压排斥武将,陆璋虽然对他刘澹有知遇之恩,可是这份恩情,到底价值几何,还有待称量呢!
正如陆璋自己愤恨过的那样,楚灵帝只需要一条狗,无数人愿意做皇帝的那条狗,还争个头破血流。狗主人本身根本不把狗放在眼里,高兴了就给点吃的,不高兴了提上一脚。
陆璋对臣子很宽厚,所以他这一脚绝对不会自己踢,而是让别人来踢狗。
刘澹倒是没有恨得牙痒痒,对这点他看得十分明白——他想加官进爵,皇帝需要用得趁手的人,彼此得利罢了。
谈不上是狗,但也不是贤臣明君其乐融融。
皇帝出事了,意味着刘澹铺好的路没了。
“六皇子想要劝本将造.反?”刘澹看着六皇子,像是看一个笑话,他讥讽道,“莫非殿下以为,只要顶着皇子的头衔,就能引得旁人不惜身家性命,搏那从龙之功?”
六皇子死死地盯着他,脸色慢慢发白。
刘澹看他的目光全无敬意,跟这些天的态度比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陛下有四位皇嗣,你跟三皇子生下来就是皇子,难怪有这种想法。”刘澹端起茶盏,头都不抬地说,“本将有心要造反,为何要带上你,我自己登基不好吗?”
六皇子眼睛一亮,嘴角浮现笑容,他朗声道:“将军想要龙椅?我怕将军坐不稳。”
“不错,我坐不稳。即使我带着数万大军攻下太京,文武百官也不会向我臣服,纵然我效仿陛下杀得朝堂血流成河,可是齐朝所辖的国土也会在瞬间分崩离析,各地都会有人仗兵称王。到头来我能得的,只有太京一地,这皇位怕是只有三个月好坐。”
刘澹不等六皇子开口,就讽刺道,“殿下想说的,无非是你为皇子,推你上位远远比我自行称帝更高明。可是在本将看来,殿下何其自大,朝堂上下拥戴的皇子是你吗?不是!本将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卫,自保且难,殿下却纠缠不去,真是穷途末路,溺水了连根稻草都要抓住……”
“够了!”六皇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刘澹定定地看着他,冷厉道:“殿下应当明白,所谓天命注定,都是欺骗愚昧百姓的话。陛下不是真龙天子,你也不是龙嗣,你什么都没有,空有皇子之位,岂不是催命符?既然逃了出来,应该隐姓埋名,而不是想着篡权夺位。”
“住口,你知道什么?”六皇子急促地喘息着,他双眼通红,几欲发狂。
他可以不做皇帝。
让二皇子,三皇子登基都没问题。
前提是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将军说得对,承天命的人不是我,但也绝对不会是我父皇,我不要将军谋反,我只要将军为我找一个人,这也很难吗?将军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孟国师的下落,莫不是真的为楚朝……”
六皇子话还没说完,花厅外就传来一声大喝。
“老六!你要做什么?”
“啪。”
刘澹手里的茶盏掉了。
他木然地看着走进花厅的三人。
孟国师,墨大夫,还有一个癞头小子?
六皇子看到陆慜这幅模样,瞠目结舌,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大怒扑上去就跟二皇子扭打起来。
“你竟然找到了孟国师?你是不是也想去讨好大皇兄?你知道大皇兄对孟国师颇为赞赏……”
“老六,你欠收拾?”
刘澹木然地看着两个皇子互殴,木然地想国师为什么会上门呢?他又没有拿着钱袋招摇过市!
太可怕了,都找上门了!
他家里还有多少钱来着?
“不知国师今日上门,所为……”
杀敌如麻,气息锋锐如刀的刘将军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孟戚懒洋洋地说:“借住。”
“借住?可是这二皇子……”
“哦,这个是路上捡的。”
陆慜听到这句,缠斗中不忘转头怒道:“国师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是在皇宫里遇到的!”
刘澹跟亲卫们大惊,为何是皇宫?
等等,之前的消息都说是二皇子谋逆?!
孟戚似笑非笑地问:“刘将军,我方才听说,你想造.反,有意皇位?”
“绝无此事!”刘澹毫不犹豫地摇头,“国师因灵药之事,去行刺陛下也好,助几位皇子夺权也罢,本将都不会过问一句。”
孟戚一时无语,半晌才道:“谁说我要帮二皇子跟六皇子?他们又没钱!”
刘澹跟亲卫们面面相觑,原来造反也要先送上钱袋吗?
刘将军莫名地觉得有些欣慰——
欣慰个鬼!
他不想造.反,为什么要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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