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京东西共十二坊, 每一坊又分为数个小坊,彼此之间有高墙阻隔。
大坊的名字还正式, 都是好字好词堆砌出的吉祥话, 跟朝廷颁放的年号似的, 有些坊名已经用了数百年之久, 始终没有变动。
那些小坊就不同了, 特别是热闹的地方, 酒肆青楼林立,夜夜笙歌, 寻常百姓便逐渐搬离了, 只剩下做各种生意的商户。
东城牡丹坊就是这么个地方。
往日挂着精巧的红色灯笼,满街欢声笑语的牡丹坊静悄悄的。
禁卫军跟巡城衙门守在坊口,还在不停地搜查铺子。
虽然没有动手明抢, 但是牡丹坊的人还是免不了受一番惊, 战战兢兢地塞过去一些铜钱跟银票, 期望这些煞神能够尽快离开。
收了钱的禁卫军, 只是态度上稍微转好了一点,搜查起来没有丝毫放松,还大有在这里驻扎下来的趋向。
牡丹坊是京城最大的烟花柳巷,这里鱼龙混杂, 同时又有很多见不得光的生意,禁卫军随便一查, 就提溜出了上百个身份可疑的人。
出来寻欢作乐的人当然不会随身携带路引, 太京府衙的巡城卫就派上了用场, 那些家世显贵的、或者在家中富庶的常年厮混牡丹坊的,很快被认了出来,不用被带出来单独扣押。
禁卫军这次针对的就是那等身怀利器,疑似江湖草莽的人。
那些平日里手脚不干净,东蹿西跑偷奸耍滑的地痞也被抓了,交由府衙审问坊间出现的可疑人物。
许多江湖人就这么暴露了。
禁卫军也没有逼得太狠,只派了人带着弩.弓包围这些花楼,声称要搜查叛逆。那些身上没有挂着命案的,或者胆子特别大的江湖人,看情况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也就识相地投降了。
反正最多蹲几天大牢。
朝堂跟江湖在一般情况下是互不相犯的,即使有严查缉捕的命令,过了风头,底层的兵丁衙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的。因为江湖人都是亡命之徒,逼急了就会出事,谁愿意去送死呢?
因着这个缘故,牡丹坊里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负责搜查、封锁这一区域的禁卫军也松了口气。乱党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除了京郊的田庄,就是牡丹坊了。
看来这次叛乱的规模并不大,没什么可愁的。
气氛一松,日子也变得好过了很多。
昨天还藏在屋子里不敢吭声的人,今天就打开窗子伸头伸脑地看热闹。
牡丹坊尽头的巷子里,有一家牌匾陈旧,门面狭窄的铺子。
这铺子后面还有一栋小楼,连同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这地方自然也被搜过一遍了,里面的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铺子的掌柜带着伙计低着头理东西。
伙计长得贼眉鼠眼,经常干一会儿活,就跑到门口偷懒张望。
掌柜也不斥责,就使劲地咳嗽。
咳个三声,那伙计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这都快两天两夜了,还不解禁,铺子里只剩下一些烂白菜了,还吃什么呀?”伙计不停地抱怨着。
米粮家家户户都有一些,可是容易腐坏的蔬菜瓜果,就没有存多少了。
尤其是牡丹坊里跑堂伙计仆役,他们根本不住在这个地方,坊门一关,便被困住了。不少人急得嘴角起泡,坐立不安。
禁卫军早就注意这家铺子伙计的异常了,等路过的时候听到这番话,便移开了目光。
那伙计背过身,就换了一副表情,冲着掌柜努了努嘴。
掌柜悄无声息地进入后堂,东张西望一番,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墙壁上的一个机关,露出黑黝黝的洞口,然后跳了下去。
这不是地窖,而是一处占地极大的密室。
经过一段弯曲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陈设富贵,到处堆砌着俗气的、金灿灿的物件。半透明的洒金幔帐上竟然是一个个元宝的暗纹,还悬挂着两个巨大的铜钱吊饰、
密室里坐着四五个人,穿着打扮却跟这充满铜臭味的地方完全不符,配剑带刀的,更似江湖中人。其中为首的一位老者,右脸上有块紫红色的胎记,形状生得奇异,恰好像是一只狼首,显得十分狰狞。
“外面如何了?”狼首胎记的老者沉声发问。
掌柜连忙躬身赔笑道:“看风声已经不紧了,我已经派人暗中探听情况,再过两个时辰,应该就有消息从皇城那边递出来。”
老者很不满意,重重哼道:“你说什么,两个时辰?你们风行阁不是号称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吗?之前青乌老祖的谋算你们没打听出来,现在京城里的变故你们也不知道,风行阁还是砸了招牌吧,免得被人笑话。”
掌柜的是个中年人,脸长得平平无奇,估计丢人堆里就找不到了。听了老者的嘲讽,他也没有半点怒意,依旧陪着笑说:“实不相瞒,事发突然,吾等也是措手不及。本阁在京城里的一半人手都被派到了上云山,如今耽搁在城外;由于天现异象,阁主又将一部分人派出去打探消息,坊门紧锁暂时也回不来。不过您稍安勿躁,巡逻跟搜查一松,他们就能陆续回来了。”
“但愿如此。”老者捋着胡须,神色难看。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隐隐出现了杀意。
掌柜仿佛没有看到,依旧笑吟吟地说:“进了风行阁的门,就是我们风行阁的客人,交易完成之前,风行阁都会妥善地保证贵客的安全……”
“咚。”
众人头顶传来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砸地面。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老者警惕地握住兵器站了起来。
“安全?”老者讽刺地望向掌柜。
掌柜两眼发直,嘴里念着不可能。
风行阁的这处地下密室,修建得十分牢固,还专门买了益州霹雳堂的造墙方子,别说挖了,即使用火.药都不一定能够立刻炸开。除非在上面堆满火.药,将这条街都夷为平地。
又因为埋了好几处管子,所以密室里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却很难隔着结实又厚的墙壁听见地下的动静。
“咚咚。”
声响清晰可闻,还带着节奏,听起来就跟敲门似的。
掌柜神情变来变去,忍不住走到墙角边打开了一个机关,里面巧妙地装了几块小镜子,可以窥见密室头顶院子里的动静。
一个到处溜达的年轻人?
这掌柜是风行阁的大管事,阅人无数,眼光极毒。他一眼就看出二皇子身上的衣料以及衣料的织法都跟市面上的货色不一样。
不一定名贵,却非常罕见。
再看这年轻人神态举止,显然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令掌柜纳闷地是,这样一个身份来历不凡的年轻人,却像个随从似的跑前跑后地转悠。看这年轻人的模样,显然在听从同行之人的意见。
偏偏掌柜瞧不见那人,正急切间,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刻意放缓语调的调侃:“有人在下面吗?”
“……”
就算有人,也不会应声啊!
前面铺子的伙计哭丧着脸跑了过来,奋力阻拦道:“这位客官……”
“什么客官,外面盘查这么严,能出现在你家铺子里的人,会是一般人吗?”年轻人眉毛倒竖,极不客气地训斥。
伙计点头哈腰,苦着脸说:“是,是,我们风行阁买卖公允,不知道贵客想要什么?”
这时掌柜终于看到了“敲门者”的背影。
——绝非寻常之辈。
“我不买消息,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偶尔路过此地,发现你们有个不错的密室。”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地方大,通风好。不如就租赁个三五日,价钱我们好商量。”
“哼,好大的口气。”
掌柜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有胎记的老者把自己推到旁边,对着那个用来窥看院子的管道怒喝:“何方小辈如此狂妄?”
“不要张口闭口就说小辈,既然自命不凡,不妨报个名号划下个道?”
孟戚兴致勃勃,这种江湖切口跟习惯,他都是跟说书人学的,平日也没有什么用的机会,倒是这次跟大夫从雍州一路到太京,一直在跟江湖人打交道。
他用脚后跟磕两下地面,密室上方就咚咚连响。
除了用内力,也是因为太京龙脉对地底下藏着的东西都很有一套,总能找到薄弱点,一下下像是磕在了众人心头。
那伙计还好,地下密室的人已经如临大敌。
老者转头,瞪着掌柜问:“你们风行阁没人了吗?竟让身份不明的人这般挑衅。”
掌柜满头大汗,事实上这里当然不止他跟伙计两个人,还有好些风行阁的人待在铺子后面的小楼里,不知为什么,现在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
老者终于按捺不住,提着兵器就要出密道,掌柜连忙劝阻表示对方来意不明,还是躲在地底密室安全。
“安全?我看这密道都快被人拆了!”老者讥讽道。
不走,难道要等着被埋在地底吗?
孟戚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老者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尊驾是?”
老者看到孟戚的面容,下意识地觉得危险,可又想不到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一号人物。
他身后的人已经冲了过去,因为担心引起外面禁卫军的注意,招数迅捷狠辣,眨眼间就到了孟戚面前。
再一眨眼,他们就躺倒了一地。
孟戚右手负于身后,一派悠然洒脱。
老者看到属下栽得莫名其妙,更是震惊。
“竟然是——”
从密道爬出来的掌柜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发白两股战战,好像立刻就要昏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集中到掌柜身上,包括铺子里的伙计,他就没有认出孟戚是谁,心里纳闷极了。
墨鲤从铺子走进院中的时候,恰好听到孟戚问那掌柜:
“你这幅模样,难不成知道我的身份?”
掌柜点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地说:“不知孟国师亲来本阁,实在是……有失远迎。”
“我不记得见过你。”孟戚心想,见过自己的人都被困在上云山,怎么可能把消息传回来?
“不,恕在下斗胆猜测,”掌柜脸色苍白地说,“风行阁在京城中有个分舵是棺材铺子,三年前曾经接到过几笔生意,借这机会探听了……您的大概模样。前阵子雍州道上有传闻说前朝国师出现,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踏江而过,想来您确实是回到了太京。故而斗胆一猜。有这般武功,却又无人见过的高手,可不是只有国师了吗?”
墨鲤脚步一顿,这话好耳熟。
“小人不才,身为风行阁的大管事,虽不敢说认识江湖上的所有高手,但是相貌堂堂神采不凡之人,我却是一清二楚,手中亦有画像。”
掌柜脸上就差写着“祖辈太京人士,江湖百晓生称不上,可是心有江湖百美图”。
看着笑容僵硬的孟戚,墨鲤干咳一声正要转移话题,忽然看到孟戚眼睛一亮,对着自己说。
“尔等坐井观天,贻笑大方。世间俊杰,你们怎么可能一一知晓,譬如这一位,你们可知是何人?”
掌柜转头看墨鲤,顿时一愣,仿佛陷入了困惑之中。
墨鲤:“……”
他仿佛听见了这个人心里在想,没错一样出色,究竟哪位是孟国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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