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清玄从会客室走下来,看到神父正在藏书室的椅子上坐着,低头翻阅着他前些日子没有抄完地圣训,神情漠然,但隐约有些惆怅。
叶清玄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歉:“抱歉,神父,辜负了你的期待。”
“虽然知道你是个麻烦的小鬼……”
班恩神父摇头:“但这次真是让我难办。”
“一直都这么难办啊,神父。”叶清玄笑起来:“忍耐我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了。”
“对啊,像你这种一根筋死脑筋而且还有仇必报的坏小孩,走到哪里就让人头疼到哪儿。”神父冷淡地说道:“现在可以不用操心了,我也轻松许多。”
叶清玄笑了笑,沉默许久之后问:“神父,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让我来做这里的抄写员呢?”
“因为你是个会读写的小孩,不用安排食宿,只用给一半的工钱。而且看起来还不是无可救药,可以救一救。”神父回答的不假思索。
“就这些?”
叶清玄有些不敢置信。
“就这些不够么?”
叶清玄沉默了片刻,轻声笑起来:“神父你果然是个好人啊。”
“所以我待你不坏。”
∮,神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叶,从今天开始起你被解雇了。这个东西,就当做临别的礼物吧。”
他丢了一个东西过来,叶清玄接过,看到一个三环嵌套的圆形圣徽,大概有硬币大小。它是暗金色的,像是某种信物,它的边缘上压着一行细密的编码,但摸上去的时候却觉得一片平滑,毫无凹陷。
“这是什么?”
“圣徽,代表你获得了教团的认可。算是提前颁发给你的东西,我回到圣城之后会帮你补办手续。”神父淡淡地说:“凭借它你可以办理一次小额的无息贷款,或者从任何一个地方的教堂中获得有限的帮助。至少将来混不下去的话,不用露宿街头。”
“那就谢谢您啦。”
叶清玄弹起了圣徽,一把接住,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大眼睛继续眨巴眨巴:“还有其他的么?一般这个时候您不是应该送我一把神器或者是绝世剑术的图谱?”
“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没有,但后院里有把斧头,你要不要?”
叶清玄没敢要,他不确定那把斧头给他时会不会劈在自己脑壳上。
“没事儿的话你可以去收拾行李了,去阿瓦隆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神父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叶清玄站在旁边,嘴唇开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着面前这个略显苍老的男人,这个又冷硬、又执拗,还不会说话,从来不宽容别人的错误,也一直在以身作则的奇怪神父。
五年前他推开教堂的大门,看到雪地中的自己,便向他伸出手。并非是施舍,而是理所当然地救助。五年后他就快要离开这个教堂了,可是他看着面前的那个男人,却忽然有些舍不得。
他终于还是没有想到究竟说什么道别的话才是最好,所以他只能沉默地点头,转身为他关上房门。可在离开的时候,他的脚步有些踌躇。
叶清玄回过头,看到他闭目祈祷的样子,忽然觉得心中的难过千百倍的涌起来了。他不敢再多待,想要从这里逃走。
“神父,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那个时候能被你救,真是太好了。”
在祈祷中,神父忽然听见少年道别的话语。他愣住了,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白发的少年跑进门外的阳光里。
午后的阳光刺目又耀眼,吞没了他的影子,像是他走进自己的未来里去了。
五年了,那个小孩子终于不再是小孩子了。
班恩神父的嘴唇颤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叫住少年的背影。就这么渐渐地凝视着,看着他跑的越来越远,到最后,消失不见。
在这一片久违的寂静里,神父的嘴角微微地勾起来了。
像是在笑。
-
翌日,正午一刻码头。
叶清玄提着巨大的行李箱,蹲坐在椅子上,等待再过一刻钟之后,一艘从伯明翰开往阿瓦隆的船路过这里。
——‘泰坦号’,东印度公司向教团的造船厂购买的新型轮船,据说第一世代的货轮和它比起载货量和航速来,像是一艘舢板。
那种大船一般是不会路过这样小的码头的,因为码头的吃水太浅。但在经过时,会放下一艘舢板来将来自各地的邮件和一些商家订购的货物送到镇里。叶清玄可以凭借神父给自己的圣徽搭上舢板,先上船后补票。
这是最快的前往阿瓦隆的方法,这也是神父能够在自己允许范围内给叶清玄带来最大的便利。和他同一天出发的狼笛是乘坐马车,不过他下午的时候才会出发,所以就来和维托一起送他。
“第一次出门的话大概都会有些紧张。不过你可以安心上路,赏金的汇票半个月后会打入你在教团的账户里,到时候你拿着圣徽去教堂的借贷处取就可以了。”
狼笛拍着他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说道:“去了阿瓦隆之后一切小心,记得先找到学校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来。等入学之后你就有宿舍了。阿瓦隆这两年环境污染有些严重,p超标,呃,你就理解成空气不好就行了,记得买个口罩戴一戴。”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很难看:“记得下船之后千万小心那些要饭的死小孩儿,他们会偷你的钱。”
“不用担心我,狼笛先生。”
叶清玄笑了起来:“我在很多年前就是那些死小孩儿之一呢。”
“你们这些混社会的小鬼,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狼笛摇头,很快,他想起什么,看了看左右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之后,就压低声音:“叶,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我需要告诉你。”
“嗯?”
“不管是什么原因,你要记住,这次回到阿瓦隆,你就不能再说自己是黑乐师的儿子了。”他按着白发少年的肩膀:“你只是我在东方游离时认得的一个年轻人而已,明白么?”
叶清玄沉默了,他看着面前的男人,看到他眼瞳中的诚恳和担忧,便笑得勉强起来了:
“你都知道了?”
“我好歹是个乐师啊。”
狼笛看着他的眼神,轻声叹气:“从我发现你了解雨魔之曲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了,没想到是真的。”
叶清玄沉默。
“东方人,‘龙脉之血’的银白发,还有‘叶’这个姓氏……特征太明显了,稍微想想就能够明白。
曾经天纵奇才的权杖级乐师,如今通缉榜单第三名、五年前杀死十六名安格鲁皇家乐师之后投身天灾的叛徒:‘月吟’——叶兰舟。”
狼笛叹息:“我也吓了一跳啊,你竟然是他的儿子。这样就能解释你知道雨魔之曲了,毕竟你的父亲曾经是最好的邪神猎人。”
“我的父亲不是叛徒。”
叶兰舟低声说:“他没有背叛人类。”
“可问题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狼笛组织着措辞,到最后只能无奈叹息:“我只能说他曾经是很好的人,毕竟我在皇家音乐学院的时候曾经上过他教的东方乐理,他还请我这个穷学生吃了晚饭。”
“你认识他?”
“数面之缘,他曾经在皇家音乐学院教书,但后来结婚之后就不做了。
总之,不管你是想要查清楚当年是怎么回事儿也好,还是要做什么也罢。我都建议你伪装成一个东方来的留学生。毕竟这样对你自己也好。”
漫长地沉默里,白发地少年像是在专注地思索。
“狼笛先生,你不害怕么?”叶清玄忽然笑起来了,轻声问:“你不怕我也背叛人类,去做一个叛徒?”
“叶,有时候你真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小鬼。”
狼笛低头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知道吗?你就是传说中那种就算做坏事也坏不出创意的家伙,所以……老老实实的做个好人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地本子,放进他手里:“这个东西,就作为谢礼的一部分,提前预支给你吧。”
叶清玄接过了厚实的本子,发现这是一本有些年头的牛皮笔记,信手翻开之后,发现里面写满了蝇头小字,画着各种图形。
它的装帧确实花了很大的力气,就连蒙了牛皮的封面都比寻常的本子厚了许多,捏起来就像是铁片一样。
“这是我当年刚刚考入学院的笔记,其中包括四个学派的入门音符,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哦,对了,这一部分是上你父亲的课时写的!”
在旁边,狼笛随手翻开笔记,指着其中的一页。
在那一张书页上,只是写了简单的两行潦草的笔记,剩下的便是一段看起来很怪异的乐谱。似乎并不完全,让人无法辨识清楚。
“不好意思,当时上课的时候光顾着睡觉了,连上的是什么课都忘了,啊哈哈哈……”
狼笛尴尬地笑起来。
叶清玄沉默了许久之后,弯腰致谢,将笔记珍而重之第放进了行李箱里:“我会好好去读的,谢谢你,狼笛先生。”
“没什么……只是一本笔记而已,别在意,不要弄丢就好。”
狼笛看着他沉默地眼瞳,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要再扯什么过去啦,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如果你能够考进学校的话,我会送礼物给你的。”
“那就约好了?”
“恩,约好了。”
狼笛后退了两步,戴上了自己的礼帽,乘上马车离去。
-
寂静的海面忽然波动起来了,远处的巨轮乘风破浪而来,所过之处,留下层层叠叠的涟漪,扩散向四面八方。
“就送你到这里吧。”
维托锤了一下叶清玄地胸膛:“以后在阿瓦隆就不用想这里啦,神父走了之后,我也要跑路了。说不定再过两三年,你混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到时候我一定成为大人物了。”
“喂,喂,要不要这么自信?”叶清玄忍不住笑起来了。
“像我这样的坏胚,只会越混越好的,对不对?”
维托推着他,像是要赶他走,斩断他的不舍:“别闲扯了,快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船了。
去了阿瓦隆之后就不要操心别人了,反正我肯定会过的不错。你不要混的太糟糕就好啦。”
在午后的阳光里,带着鸭舌帽的金发少年咧嘴笑着,牙齿上叼着一根小木棍,像是叼着自己的烟斗。挥手道别时他毫无留恋,因为他深信有一天他们终将会再见。
“再会吧,维托。”
叶清玄拥抱了他一下,轻声呢喃。
老费也跑到他的旁边,吐着舌头立起来,用沾着口水的爪子拍他的肩膀,以示对小弟二号的殷殷期盼。然后又钻进叶清玄的行李箱里。
叶清玄最后看了他一眼,踏上了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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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巨大的轮船从海床中拔锚,再次开始航行时,叶清玄站在甲板上,不敢回头。
他知道在自己的背后,海岸在一点一点的远去,像是心中的一个部分也一点一点被掏空。或许他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先生,请跟我来。”
彬彬有礼地侍者唤醒了他,在前方引路:“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本次航行将在三天之后到达阿瓦隆,祝您拥有美好的旅途。”
“谢谢。”
叶清玄笑了。
就这样,白发的少年提着行李箱,带着一箱旧衣服,三百英镑的纸币,还有一个铁盒以及一只奇怪的老狗,踏上了不再复返的旅途。
他今年十六岁,还没有行冠礼,但已然成年。
“我来了,阿瓦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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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舢板缓缓离开码头,驶向远处时,码头上终于只剩下维托一人了。
他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海,自己唯一的朋友在渐渐远去。
“呵呵,难过么?人类的感情就是这么的软弱。”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短暂的生命里,人类因为这种被激素控制的感情挥霍了多少生命?付出那么多只为了一个美梦……”
“喂,老鬼,你真的很烦啊。”
维托低头看着自己的怀里,轻声叹气:“唧唧歪歪,唧唧歪歪,你能闭嘴么?”
“大胆,我可是……”
“你现在是一条关在瓶子的虫子,连空气都不敢沾染的废物点心。要不是我捡你回来,你早就被你的神当餐前的冷菜拼盘给吃了。”
维托冷冷地说:“尊敬的布雨师大人,我这个人不会说话,如果我说错了什么,那就请你出来咬我吧。”
“臭屁小鬼!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要宰了你!”
口袋中,拇指大小的瓶子里,宛如水银一般流淌蠕动的蠕虫怒吼:“我只是在追寻永恒之道中出了一点点小差错!要不是你,我早就重获新生!”
“呵呵。”维托冷笑,不予置评。
许久之后,布雨师终于冷静下来了,低声叹息:“你何必刺激我呢?我们互相合作不好么?我找到一个新的身体,你也能够飞黄腾达……”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你是不是搞错了一点?”
维托将眼睛凑到瓶子前面,看着那一条水银之虫:“我答应你的合作条件,只有飞黄腾达,可没有新的身体。”
“混蛋!”
“要怪就怪当时你为了活命什么协议都签吧!……不过,你虽然总是看不清局势,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蛮赞同的。”
“嗯?”
“力量啊,老头儿,力量。”
维托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烈日之下,那个形影只单的影子在孤独地摇晃,黯淡又可怜:“我这么软弱,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力量。”
“我害怕过很多东西,但总有一天,我会什么都不怕……”
在烈日下,他的眼瞳被烈光点燃的煤山,有着暗红色的火焰:
“——只要我比谁都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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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普通的一年,因为世界一如既往。
万物各司其职。
国家之间彼此扯皮或者交火,天灾还游荡在未曾被探索的黑暗里,时而走进人类的世界,留下灾厄和毁灭。
老人们一如既往的晒着太阳,品尝着衰老和下午茶的滋味。女人们养着小孩儿,彼此之间说着家长里短。养家糊口的男人奋力拼搏在自己的岗位上,为了能多的食物摆在家人的饭桌上。
世界一片忙碌,热火朝天。
唯一无所事事的,唯一百无聊赖的,只有局外的少年。
所以,他们在环顾着这个陌生庞大的世界时,眼睛里会闪闪发光。因为这个世界看起来真像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承载着数不尽的美梦和热望。
旧时代的慷慨悲歌已经落幕,新的英雄序幕还没有拉开。
在这个尴尬的日子里,有两个少年在同一天度过了自己的成年礼,准备入场。
他们的未来通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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