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就在西暖阁旁,里面有两口大锅,暮青一同生上了火。
一具尸体,用两口锅,见者皆有不妙的预感。
月杀去西厢里扯了半幅帐帘下来,到半塌的阁楼里将焦尸兜了出来放到灶房门口,暮青蹲在门口将死者的头颅切了下来,又将尸体拦腰剖成了两半。
死者的头脸和手脚被烧得严重些,躯干部分只烧了个半熟,剖开之后,肚肠噗地涌出来,侍卫、太监、护院、小厮,见此景者无不胃中翻涌,奈何院中皆是贵人,无人敢吐,只能强忍。
元广脚下虚浮扶额欲倒,却不是为这惨象,而是……他还不知此人是不是谦儿。
华郡主面白如纸,目光却半分不移,盯着那焦尸,她仿佛看见关山大漠,银甲战袍,英雄险死。那是她的爱子,她一生的骄傲所在,谁要杀他,她便杀谁!不管眼前焦尸是不是元谦,她都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元敏端坐在东厢里,喝茶静待,不见惊乍,喜怒难测。
贵人们都不进屋不关门,宫人和下人们只好在院中强忍着,等到灶房里的水烧好了,暮青半具尸骨和头颅分开放入了锅中,而上半具尸体却用布盖住了,瞧那样子竟是无用。
此人少说有而立之年,耻骨最有验看年龄的价值,用其他骨骼鉴定年龄都有五年以上的误差,因此暮青只需要煮半具尸骨,她煮头颅则另有用处。
从灶房里出来,暮青不愿浪费煮骨的时间,于是扫了眼院中,问道:“昨晚是谁先发现起火的?”
“回都督,先发现起火的是府里的护院统领,只是他昨夜被谦公子打成了重伤,至今未醒。都督若有话问,不妨问问其他的护院,都是一同守着南院的,火起之时统领一喊,护院们就都瞧见了,前后也没差多少时辰。”管家陶伯回完话便就近唤来两个护院。
那两个护院低着头,见活阎王似的,未说话,额上先冒层汗来。
暮青问:“火起之时的情形,细细说来。”
两人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陶伯恼怒地踢了近处一人一脚,那人噗通一声跪下,这才惶然回道:“昨夜统领先瞧见了阁楼起火,他一喊走水,小的们就赶忙冲进了院子,见火是从门后烧起来的,门从外头锁着,统领劈开了门锁,却发现里头拴着,那时火已烧到了门,统领进不得,见二楼也透出了火光,便纵起身来想进窗将公子带出来,没想到被一掌打成了重伤!小的们将统领抬出院子时,火势已大了起来,待水提来,泼灭了门上的火撞开了门,里头的火势已大,容不得人进了。”
暮青听后目光冷了些,“火从楼下烧起来的?”
“正是!小的不敢扯谎,护院们都看见了。”那人碰了碰旁边人的鞋子,那旁边的护院也点了点头。
暮青扫了眼院子里,见护院和小厮们见是这般神色,便道:“这就奇怪了,人是死在楼下的。”
护院们一愣,没听出哪里奇怪来。
暮青道:“一个之人,先点火烧了楼下,再走到楼上点火,然后再回到楼下等死,有这样的道理?”
阁楼上下都已起了火,既然目的是,何不在楼上等死就好,何必再跑下去呢?或许世上有这种多此一举的人,但元谦绝不是这种人。
“小的绝对没有说谎,小的怎敢当着太皇太后、相爷和郡主的面儿说谎?就是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那护院以为暮青怀疑他的话有假,赶忙辩解,“这阁楼已经烧塌了,或许、或许……五公子是死在楼上的,二楼被火烧穿了之后,从上面掉、掉下来的……”
那护院越说声音越小,他怕质疑这活阎王,话没说完就要进鬼门关。
暮青却耐心地听他说完了,并点头道:“嗯,有道理,不过你绝对没有看过现场。”
她转身就走,到了还冒着白烟的阁楼门口,看了那护院一眼。
护院愣了半晌,会意过来暮青是要他过去,但他还没动,元广就撇开华郡主的搀扶,大步上了石阶,走到阁楼门口往里面一看,顿时惊住——阁楼里刚刚躺着尸体的地方,赫然可见一片人形的空地,那空地上干净无尘,倒是梨花木铺就的地板还看得到浅黄色泽!
“火势要想烧穿二楼,导致尸体掉落下来,是需要时辰的。而这时辰里,楼下遭火烧水泼,必生灰尘土渍,死者即便从二楼掉落下来,尸体下面也应该是脏的,而尸身下干净无尘,地板的烧痕比其他地方要浅得多,这只能说明一点——人是死在楼下的。”暮青看了那人形空地一眼,心思转得飞快。
元谦若有心,上楼点火之后,没有必要再下楼等死。楼上是他的卧房,他没道理有暖榻不躺,反要特意下楼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等死。
元谦暴露那晚,任凭元广对他大动家法都不肯离开相府,当时她觉得奇怪,没几日西北就出了事,证实了元谦留下来是有目的的。他是个做事有极强的目的性的人,可她想不出他特意死在楼下的目的,而且,她不认为他会想死。
那么……
“火起之前,有谁进过阁楼?”暮青问那护院。
那护院还愣在院子当中,回过神来后,答道:“只有统领进去过。”
“何时进去的?”
“晚膳时分。”
“进去了多久?”
“这……”那护院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就出来了,这些日子小的们奉命围住南院,没有相爷的手令谁都不能进出,连厨房的小厮都进不去,一日三餐都是统领送进去给公子的。公子不许人上楼,统领都是将饭菜放在楼下的桌子上,公子会自己下来拿。”
暮青听闻此言,脑中忽生闪念,目光一变,问:“你们统领呢?”
“被公子打伤昏过去了,小的们将他抬回房了。”那护院说着,心里诧异,这话他刚刚回过了,何以又问?
这心思刚生,便忽听两道声音同时传来!
“找来!”
暮青如此吩咐时,元敏已起身走到东厢门口,一望屋外,铁甲侍卫们便叉起那护院让他引路,匆匆出了南院。过了些时辰,侍卫们回来时将那护院丢在一旁,护院已腿脚发软脸色惨白,侍卫首领跪地禀道:“启禀太皇太后,屋里没人!”
元敏闻言,眸中杀机忽露,捏着桌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掷,啪的一声砸了个粉碎!
“好一个金蝉脱壳!”
那护院统领应该就是元谦了。
“你们统领进屋送晚饭时,楼下可点灯了?”暮青还有话问,尽管声音已冷得刺骨。
她查案不喜欢臆断,稍有不清的地方都要弄明白。
那护院哆哆嗦嗦地道:“没、没点,公子在楼上,只有二楼点了盏灯。”
“你们统领飞身而起意图进窗救人时,你可亲眼看见有人将他打伤了?”暮青的声音冷极。
“看见了。”那护院回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统领纵身而起想要进窗,窗子就忽然从里面打开,小的亲眼看见有只手把统领给一掌打了下去!统领当时就吐血昏死过去了。”
“你们统领和元谦的身量呢?”
“差不许多。”这话是华郡主答的。
暮青听后,再没问话。
已经清楚了——今夜护院统领进屋送晚饭时,元谦便在楼下等着他,人一进屋就被他杀了。楼下没点灯,因此没人看见屋里的杀人之事。随后出来的人就是元谦了,至于他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易容成了护院首领的,这并不难推测。凭元谦的心智城府,他蛰伏在相府这么多年,盯上一个身量与自己差不多的下人,暗中寻人按其容貌做一张面具并不难。火起之后,纵身而起想进窗救人的也是元谦,他“重伤”之后被人抬回房中,而后趁着整个相府都忙着救火时,轻而易举地金蝉脱壳了。
那么,在阁楼里放火,和他一起演了这出戏的人是谁?
“点一点府里的护院、小厮里可有少人!”元敏道。
陶伯领了懿旨而去,片刻后回来,脸色很难看。
府里确实少了个护院。
南院被围,没有相令不得进出,可那人是护院,今夜晚饭后忽然拉肚子,憋不住去远地方,就向护院统领讨便宜想用用南院下人们用的茅房,护院统领便允了。
那时真正的护院统领已死,元谦易容成统领,堂而皇之地将同党放进了南院,阁楼前后都窗户,有元谦的掩护,趁着换岗时从窗户进入阁楼里并不难。阁楼里起火后,南院里乱糟糟的一片,救火的人都涌到了门口,放火之人从后窗出来,他是府里的护院,自然无人在意。只有一个小厮回忆起昨夜救火时瞧见过他,那时他提着水桶正在打水,水刚打上来,捂着肚子叫唤了两声就寻茅房去了。
寻茅房是假,恐怕是寻回了护院统领的屋里,和元谦一起出了府。
好一出金蝉脱壳,终是让元谦给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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