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醒来时恶寒已散,腹痛也好多了,她庆幸没睡个三天三夜,也庆幸没染上风寒,这定是昨夜巫瑾为她施针的功劳。但身子虽舒服,心情却是沉重的。
清晨时分,姚府的庄子里来了一批水师精兵,披甲执刀,守在下人们的房门外,管事的想打听一下出了何事,只被告知踏出房门者,杀!
姚蕙青和香儿仍在偏厢,杀手们被关进了柴房,暮青换回将袍走出房门时,外头细雨如毛,山间晓雾障霞,水师在姚府田庄外的山路上列开,少年们战袍已湿,脸上雨水未干,静默地看着雪冠银袍的少年都督一路走向山道。
山道上,三百多具尸体一路排开,昨夜领兵围剿的是卢景山和莫海,两人见暮青现身,一齐上前禀明昨夜战果。
暮青一言未发,也没看那些尸体,而是往山顶而去。山顶的空地上搭了顶军帐,里面躺着九具尸体,刘黑子跪在石大海的尸体旁,汤良和乌雅阿吉陪在两旁,见暮青进来,汤良忙行礼道:“都督!”
乌雅阿吉跟着行礼,目光有些闪躲。
刘黑子听见声音回过身来,双眼已经哭得红肿,见到暮青时,少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当真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他见月杀跟在暮青身后,随月杀进帐的还有两个面生的精兵,但未多想。他见暮青望向石大海,不由悲从心来,禀道:“都督,石大哥是昨夜子时前后走的,俺们滑下山坳时,他还有气儿……后来、后来俺和汤良找到了一间废弃的木屋,本想让石大哥在里面避避风雨,可是、可是过了会儿,石大哥就……”
刘黑子泣不成声,“都督,石大哥曾说,他祖籍江北下陵,现居汴州永川县永河村,家中是种田的,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儿女一双,女儿七岁,儿子才三岁,都还小。”
他和石大海交情很深,当初他在呼查草原上被机关短箭伤了腿,从草原到西北边关,一路上都是石大海在照顾他,对他来说,石大海是亦兄亦父般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暮青静静听着,待刘黑子再不出声了,她才走近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跪在了石大海身边。
刘黑子擦了擦眼泪,见暮青将石大海腹部围着的战袍解开,露出了那堆流在外面的肚肠。刘黑子和汤良撇开目光不忍多看,听暮青道:“水,帕子。”
乌雅阿吉闻令,低着头便出去了。
水盆端进帐中时,石大海的战袍已被划开,止血膏混着血水将衣袍沾在了伤口上,暮青已将战袍割开,只留了伤口上的碎布。她拿湿帕捂了了会儿伤口,将其一片片的揭下后,只见止血膏糊在伤口上,刀伤从左胸到右腹,深且狰狞。
暮青抿着唇,一言不发,默默地拿湿帕为石大海擦着刀伤,这些清理刀伤的事她熟悉,在上俞村时,她曾为自己剔肉包扎,今日是为麾下的将士整理仪容。
擦伤、剔肉、收敛肚肠、缝合刀伤,一盆血水端出去,又送进一盆来,暮青为石大海擦了脸和手后,淡声吩咐道:“战袍,九套。”
乌雅阿吉依言去办,暮青起身走到那为她挡箭身亡的少年身旁,少年面色青黑,胸口透出的箭头泛着幽森的光,暮青将少年胸口的战袍撕开,割断箭头,取出后拿帕子抱住递到身后,看了巫瑾一眼。
巫瑾接了过来,轻轻颔首,不必暮青多言,他也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知道这箭上是何毒。
暮青将少年胸口的箭身拔出,同样为他清理了伤口,剔除了翻出来的血肉,缝合了伤口后,又逐一为其他人整理了仪容。
昨夜天黑,突遇伏杀,很多人在战马上就中了箭,一个少年的喉咙被毒箭射中,当场便死了;一人伤了腿,死前挣扎过,还维持着匍匐的姿势,指甲里满是黄泥;一人从战马上跌下,撞伤了膝盖,随后被五支毒箭射中了背部;一人被长刀刺穿,死前抱住了杀手,咬掉了那杀手肩膀上的一块肉……
暮青忽然觉得,会验尸也不好,这些将士战死的一幕幕,此刻在她眼前重演,她一根一根地拔着毒箭,一针一针地缝着伤口,缝到最后,手竟微微发抖。
一只清俊的手覆了过来,掌心暖人,暮青没看步惜欢,只微微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啪嗒溅开,她狠狠擦了下眼,收针,起身!
一回身,只见帐帘掀着,莫海和卢景山立在帐外,一些小将一齐聚在门口,山中下起了小雨,人人望着帐中,眼眶刺痛。
暮青走了出来,背对帐中道:“给他们穿好战袍,把战马牵来,回营。”
大军撤出断崖山前,姚府庄子里的十几个杀手被绑进了马车里,一起带进了军营。但姚府庄子周围的水师并未撤走,血影也留在庄子里,以防暮青的身份要事被人泄露出去。
暮青回营时,章同带兵镇守前营,见她平安回来,煎熬了一夜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昨夜水师出动了两个营的兵力围山,军中只剩半数人马,韩其初为防事变,将章同和老熊留了下来镇守军营。章同主动请缨镇守前营,立在大雨里望着辕门外,整整望了一夜,总算在清晨将暮青盼了回来。
韩其初已在军营里设下了灵堂,九具将士的尸身被抬进灵堂,灵堂里摆着九口新棺,虽非华棺,却是当初特训营里的兵们进山伐木,一起新做的。没有一起死在战场上,至少用这种方法送战友一程。
暮青并不打算把这些将士运回家乡安葬,他们都是江南人氏,如今江南天气已暖,从盛京到江南,尸体运到时一定已经腐烂了。暮青不想让这些将士的爹娘妻儿看见那样的遗体,她宁愿他们记得至亲之人离家时的样子。
“停灵七日,七日后葬入断崖山上。”暮青如此决定,离开灵堂时对韩其初道,“草拟奏折和丧书。”
韩其初应是,暮青吩咐他留下安抚将士们的情绪,随后走了。
暮青去看了侯天,军医正在帐中为侯天诊脉,侯天昏迷未醒,胳膊和身上包着绷带,脸上未见青黑,已经解了毒,只是正发着高热,口中不住地呓语。
军医已为其施过针,回禀时十分庆幸,“侯都尉重伤至此,竟还能撑过一夜,下官在军中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事。都督放心,侯都尉既然能撑过昨夜,想必定是命大福大之人,吉人自有天相。”
巫瑾易容前来军中,昨夜为侯天解毒施针之时,军医正在医帐里配制解毒之药,回来时巫瑾已经走了,他本以为昨夜必定凶险,没想到侯天稳稳地度过了,自然以为是奇迹。
暮青应了声,吩咐军医亲自去煎药,随后看着巫瑾为侯天再次施了针,这才一同回了中军大帐。
月杀守在帐外,帐中只有步惜欢、巫瑾和魏卓之三人。
暮青坐到军案后,问道:“大哥昨夜可是用毒蛊为侯天解的毒?”
巫瑾颔首,昨夜不是在瑾王府,他没有时间去仔细分辨侯天所中何毒,再为其配制解药。他需赶在军医回来前施针解毒,心里也挂念着她身上的寒毒,因此只能动用毒蛊。
“即是说,侯天所中何毒,大哥现在还不知?”
“蛇毒。”巫瑾将那包着毒箭头的帕子拿出,摊开后放到了桌上,“此毒味腥,我观侯都尉擦伤之处肿胀发硬、流血不止、皮肤紫黑,初断为蛇毒。”
“可知是何种毒蛇之毒?”暮青又问。
巫瑾闻言看了那毒箭一眼,垂眸道:“拿只茶盏来,内盛清水。”
暮青隐约猜出他要做什么,顿时心生歉意,魏卓之出去跑了趟腿,将茶盏递给巫瑾后,见巫瑾将毒箭上的血清洗了一番,随后竟将毒箭在掌心里一划!
“大哥!”暮青顿惊,她以为巫瑾要像上回分辨药粉时那般尝尝毒,没想到他竟划破了自己的手。
只见男子的掌心纹路清晰,血不断涌出,滴到地上,绽若红梅。而这鲜红的血只是一瞬,很快血便开始青黑,巫瑾的掌心也很快紫黑,眼见着整只玉般的手都肿胀青黑起来,他腕间忽见异物一动!那异物指甲大小,沿着经脉在巫瑾掌下一游,他的手掌上的青黑便迅速淡去,除了伤口没有自愈,毒很快便散尽了。
魏卓之执扇一笑,“好厉害的毒蛊!”
暮青皱了皱眉头,从怀中拿出止血膏来,打开时心中一痛。止血膏中还有血迹,是昨夜她为石大海涂抹刀伤时留下的,然而人还是没能留住……
正当她怔神时,巫瑾将掌心一握,并未在乎那点割伤,只是眉头微微皱起,道:“多数蛇毒伤人有剧痛感,此毒伤人却是痛麻感,很像是五环蛇之毒。”
“五环蛇?”暮青抬头看向巫瑾,见巫瑾看了步惜欢一眼。
步惜欢面色微沉,道:“五环蛇,出于岭南。”
岭南?
又是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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