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里, 哪怕没人看自己,南衣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方寻”的角色,就连听到外头传来声音, 她都按着方寻的习惯, 先把耳朵凑向那个方向, 而不是睁眼看过去。
这么做的好处, 就是万一忽然有人掀帘子, 她不会被逮个正着。
就比如现在
长风忽然掀了帘子,马车外的叶舟视线投向了“侧耳听来”的方寻, 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才说道, “方先生,我们到了。”
“好。”南衣起身, 摸索着车璧往外走。
叶舟见状, 竟然还很好心地伸出手搀了她一下。
“方先生, 最近好似瘦了些。”
南衣微微一笑,“看”向叶舟, 用方寻的声音问道,“是吗入了冬, 我还以为会胖些的。”
秋梧宫的人果然敏锐,自己都刻意多穿了, 还能被察觉。
叶舟看了她双眼一会, 面无表情地用笑音道, “可能是在下太久没见过方先生了。”
“叶宫主说笑了。”事实上在与他对视的南衣笑了笑, 继续任他打量,“半月前,你我还在木山遇到过。”这些事情她都特地仔细与方寻问过了的。
闻言,叶舟终于收回了投在她身上的视线。
“是吗可能是在下记岔了。”
南衣继续“看”着他的方向,提了下背着的琴,学着方寻惯常的做法,伸出了右手,“劳烦给带下路吧。”
叶舟面带冷意地往边上侧了一步,只见长风一个箭步站到了他原本的位置,将南衣的手放在了自己肩头。
“方先生,这边请。”叶寻说的话,但引路的已经换成了长风。
南衣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点头致谢,跟着走了。
先前下马车的时候,叶舟还亲力亲为来扶自己,怎么到了木山反而来了这么一出难不成真就是为了试试自己是不是瘦了
或者他怀疑自己了
但要说叶舟起疑南衣觉得不大可能。
方寻说过,他与木山的人都只是萍水相逢,每次被人接了过去弹琴,弹完琴就走,几乎没有私交。当然,姜半夏除外。是以,自己这么巧夺天工的易容手法及演技,叶舟这种只会武功的俗人应该看不出破绽才是。
长风忽然停了步子。
叶寻开口道,“到了。”
南衣不淡定了,脚下分明还是平稳的石板路,压根儿就没出现方寻之前说过的卵石路。
余光瞥见周围地面,亦是平平整整的,这出根本就不对。
南衣果断开口询问,“到了吗”脚步往前探了一下,她侧脸对着叶舟,疑惑道,“这好像不是我往常走的那条路。”
哦真记得路
叶舟抬了下眼,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是在下走岔了,还在前头。”
南衣皱了下眉,而后舒缓开来,轻轻拍了下长风的肩膀,“那只有麻烦叶宫主再领我走一段了。”
“好。”叶舟看着她,缓缓吐了这个字。
南衣心中已经开始打鼓不对啊这叶舟分明就是在不停地试探自己。
可她说话的语气明明不急不缓,舒舒平平,声音干干净净,正是方寻的往常模样。
之前扮作方寻,她还到邻里那晃悠了一整天,聊天说话的,都没人看出来她是假的。怎么这叶舟刚接了自己,这么会儿功夫就接二连三试探了自己这么多次他到底为什么就突然怀疑了
仔细想了一番,南衣忽然想起来了这人耳朵极好使
自己承了师兄数十年的内力,就算再怎么注意,这脉搏频率、呼吸节奏也比不会武的方寻要稳上许多。叶舟耳朵那么灵,说不定就是在怀疑这个。要知道,当初在那土地庙,那么些活人,叶舟都一下从呼吸脉搏辩出了有漏网之鱼。自己还是用了龟息功才保了一命。
这t怎么办
她千算万算,可万万没算到,自己出师未捷就先遇上叶舟啊
硬着头皮,南衣继续由长风引着自己往前走,心里默默想着万一撕破脸,等会儿要怎么跑。
值得庆幸的是,叶舟尚未直接挑明。试探这么多,也恰恰证明他暂时只是怀疑,拿不准。
既然如此,只要自己能够一直扛下去,叶舟的怀疑总会一点点动摇的。
所以咬了咬牙,南衣给自己打气老子要抗住
走啊走啊走,脚下踏到了方寻所说的卵石路。
叶舟倒没再弄幺蛾子,“方先生,到了。”
“多谢叶宫主了。”
按照方寻所说,南衣道过谢后,身子靠向右边,摸到了墙,以及墙上嵌着的一条瓷质装饰。她单手摸着那瓷条片,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对于熟悉的路,方寻向来走得和常人一样。
见“方寻”已经顺着墙角拐了进去,叶舟也探出手触了下墙上瓷条,而后若有所思地搓了下指尖难道真是他想太多了
罢了
是真是假又如何
是真的,继续给那人弹琴。若是假的,想要对木山主不利与他何关
双手背到身后,叶舟又看了眼方寻进去的那处走道,而后转向了秋梧宫的方向,“长风,走了。”
“是,主上。”长风提步跟上。
这木山主的木山殿,除了那琴师,还真不是他们随随便便能进的。陈丙秋这么防着他人,定然这木山殿中是有秘密的。至于是何秘密,叶舟此时并不感兴趣。
反正现下再大的秘密,与他来说,也不如之前在京城时,皇上与他说的那句话。
你对木山主这个位置,可有什么想法若是以前没想法,以后得闲的时候倒可以好好想想。
所以,朝廷想换木山主。
他只需尽观其变就好。
当木山主究竟算不算好事,还是要再看看的。
毕竟,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种事,对朝廷来说,向来是有一有二、也有三。
再说南衣此处,她一路摸着瓷条走来都没看到人。
可她丝毫不敢松懈,兀自保持着“方寻”的状态,安安静静,平平稳稳地走着路。脚下卵石踩起来有些硌脚,但对于看不见的方寻来说确实很方便。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南衣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大屋子里,而她指尖的瓷条也到了尽头。
到了
按方寻嘱咐,南衣当即往左边平走了五步,而后卸了背着的琴,正放上面前矮桌,端端正正坐了下来。
可真是一步不差。
“你来了。”突然传来了木山主的声音。
“是。”南衣双手放在琴弦上,冲着声音的方向点了下头。
那是一扇深色屏风,瞅着一点儿都不透光,压根儿连后头的人影都瞧不见。
南衣暗暗琢磨也不知木山主现下是何模样,会不会还戴着面具。
“开始弹吧。老规矩,本尊不说停,便不许停。”木山主的语气听上去隐隐有些兴奋。
“是。”南衣稳稳心神,抬手挑弦,弹出了第一个音。
初初听到方寻弹这首曲子的时候,南衣就觉得很喜欢。
此曲的名为静意,乃是一首静心曲。
听完后整个人都静下来了,思绪都仿佛被清水缓缓浸了一趟,滤去了纷纷扰扰,撇尽了悠悠愁绪,荡平了层层燥意。
听着这静心曲,木山主究竟会做什么能让方寻闻到血腥味道,还感觉有人在求助。
南衣心中的好奇越来越多,双眼看着那张屏风,手下不停只可惜,隔着这么一张厚重屏风,她怕是也看不到什么。
一曲毕,又是一遍。
屏风后头也没什么动静,南衣微微垂了眼,心中叹息。
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日要对着屏风弹一整天的时候,忽瞥见屏风边上走出了人。
南衣正是低头姿势,只余光看到那人赤着脚,长袍拖地,一只手正拉着什么往外走。
她继续弹着琴,不动声色地用“瞎眼”注意着屋内情形。
那人终于彻底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清情况,南衣吓得差些手下都弹错了音,余光瞥见的画面叫她心惊胆寒。
黑袍人,应该就是木山主陈丙秋,他着了一袭黑衣,没带面具,模样看上去四十来岁,高鼻剑眉,却是满脸阴鸷。手上拉着的是一把花白的头发,而头发那头连着的是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怪物。
怪物双眼位置只有两个深深的洞,面容尽毁,手从肘断,腿从膝无,整个人瘦得像一具骷髅架子,膝盖那处还隐隐能看到白色骨头。
它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支着两截断臂,想要拽回些自己的头发,却也只是徒劳。
听到琴声,那“人”一个劲儿地朝着南衣的方向,挥着胳膊,嘴巴不停动着,似是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南衣背上冷汗淋淋,不得不再次低头,不敢去看眼前的画面。
“碰”是木山主拉着那“人”头发,把他像死鱼一样往地上砸的声音。
“咔”是木山主硬拽了那人胳膊,拉断再接回的声音。
接下来还有木山主撕扯着他断肢处的肉,那“人”不停挣扎的声音。
血从残肢流了出来,弥漫在这个本就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头,一点一点往南衣鼻子里钻。
古怪的声响,血腥味,有人在求助与方寻说的都对上了。
南衣机械地弹着琴,指尖已经冰凉。
那“人”在挣扎,在疼,可它哭不了。因为他已经没有眼睛了。
能够一直听着静心曲,同时虐待一个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木山主唯一的目的只能是防止自己过于激动,不小心将人弄死了。
而据她所知,方寻给木山主弹琴已有五年。究竟是怎样的缘由,能让陈丙秋如此折磨一个人,折磨了五年。这被折磨的人又会是谁
指尖在弦上拢抹捻挑,南衣脑中因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道渐渐变得空白一片。
除了眼睁睁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已经一动不动了,陈丙秋这才状似疲累地一下坐在了地上。
“停了吧。”
琴声戛然而止。
南衣重复着练过无数遍的动作,背起琴,站起身,冲着木山主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而后转身沿着来时路,再次摸着墙上瓷条走了出去。
保持呼吸,保持步伐,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腿有些发软,抚着瓷条的指尖已与瓷面一个温度。
这便是陈丙秋的秘密他的木山殿藏了一个人。
但应该不止这一个秘密,不然,那些与他私下会面过的宫主不会死。毕竟他可不会当着那些木山宫主的面来折磨一个不成人形的“怪物”。
踏着脚下卵石,南衣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静心曲,静心曲。
陈丙秋对于静心曲有执念。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猜测如果没有静心曲,他可能会发狂
一路思考着,南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进来的入口。
“方先生,您好了”在外头等着她的是伍成,秋梧宫除叶舟、长风外,她唯一打过交道的人,也是当初把木山藤解药给她的人。听说也是这个伍成当年领人去了慈坊,带回了“南小公子”已死的消息。
“嗯。”南衣点了下头。直到现在,她的背后还有冷汗未消。
“我送您回去吧。”
“劳驾了。”手搭上了伍成的肩膀,南衣木然地跟着他往外走。【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