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匆匆回到屋内, 晏奚刚关上门, 就忍不住喉头一腥,待反应过来, 已是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咳咳咳咳”
弯腰靠着门板咳了好一会儿,喉头的痒痛渐消,这才停了下来。
屋内尚未点灯, 一片漆黑寂静之下,晏奚用衣袖拭了拭嘴角血迹, 而后将外袍直接褪下丢在了地上, 覆住了刚才吐出的那口血。
缓步走到桌边,晏奚的动作并没有因为此时屋内黑暗一片而有任何停顿。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像能看见一般,径直取了茶壶,翻正了茶盏, 而后稳稳倒入茶水,递到嘴边抿了一口, 冲淡了些许血腥味道。
茶水已经凉透。虽是初夏时分,但夜间微凉,冷茶喝下还是不适。
放下茶盏, 晏奚单手抚上了胸口。
他能感觉到, 自己体内的东西越来越蠢蠢欲动了, 但目前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而放任情绪, 蛊噬确实会加快。
待蛊噬继续发展, 他的症状也会越来越频繁, 越来越加重。
而他只要在三情蛊成的时候将它彻底炼化,便能摆脱现下所有症状。
而到了那个时候,三情蛊可控人心,可惑人情,只要他愿意,便能让任何人心甘情愿成为自己的傀儡。
三情三情,无外乎骨肉至亲、刎颈之交、琴瑟之好。
要炼化三情蛊,三者缺一不可。
初时把南衣带回木山,晏奚并未料到她竟然能成为自己炼化三情蛊的关键。
这么些年来,为了寻找最后一环能助自己炼化情蛊的人,夏樟宫上上下下,女子换了不下数百,高矮胖瘦各色各样几乎都来了个遍,哪怕与她们朝夕相处,日日相对却也没有一个能让他如此在意,如此上心的。
这也是夏樟宫为何偏偏宫主近侍都是女子的原因。
动不了心,便牵不了蛊。哪怕前两环都已完成,只要最后一环过不了,那三情蛊在他身上就是个鸡肋。若让旁人知晓,还会怀璧其罪。
可南衣不同,从她来木山的那日起或者说,从她出现在地宫的那一刻起,她便是不同的。
自己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围绕她。
一开始是因为她身上的谜团太多,让他忍不住好奇,忍不住去一再探究,一再靠近。
再后来,晏奚不得不承认,从南小公子到夏南衣,再从夏南衣到杨许生,她真正是个万里挑一的宝贝。明明聪慧无比,技艺无双,却总摆出一副狗腿小人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家如她这般厚脸皮,但却活得通透小心,活得比谁都认真。
其实他本想放过她的。
在净慈寺的时候,六月暗地里出手想要淹死南衣,导致她连夜出逃。
那个时候,晏奚并没有派人去寻。
他刚刚察觉了自己可能是因为蛊噬而咳血,也将将意识到缘由应是出在了南衣的身上。
原想着,就这么让南衣远离些也好,等过段时间,自己这心思淡了,三情蛊就与她无关了。
就这么一个难得的宝贝,用来练了三情蛊实在太过可惜。
但后来却是由不得他了。
那天夜里,当看到重伤倒地,满身是血的南衣,晏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慌乱,那种情绪太过熟悉,太过揪心,也让他瞬间知道自己身上的三情蛊已非南衣不可。
三情蛊,三情蛊。
三情尽断,情蛊方成。
断骨肉至亲、灭刎颈之交、绝琴瑟之好。
晏奚清清楚楚地记得,晏如兰那个老东西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哭着喊着求他绕过的模样。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晏隶最后拉着他的手,笑着说道“杀了我,别浪费。”
可南衣
繁杂的情绪徘徊在胸口,密密麻麻地编织成网,叫人透不过气来。
晏奚站起身,缓步踱到了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
今夜,无月无风。
望去院中,树静草密,隐隐虫鸣。
看着那整整齐齐的熟悉红墙,隐隐若现的飞檐楼宇,往日种种不由浮上心头。
紫云宫的边上是重和殿,再往西便有雍里堂,锦绣院,沿着五水巷一直往北走上一刻,便能到御药间了。而在御药间后头的院子里,他与晏隶一同度过了将近十年。
“晏公公,这十个便是新选来的药童,您且看看可还满意。”
“嗯,模样都挺周正。”四十上下的掌事太监晏如兰微笑着扫过面前一张张稚气面庞,“可有聪明懂事些的,咱家年纪大了,也想挑两个收作徒弟,好以后能有个依靠。”
“有有两个已经开始识字了的,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嗯哪两个”
“来,过来。”招手唤上两个小童,刘姑姑笑得很是谄媚,“公公,你看看,这小的长得可好了,不说的话,都以为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晏如兰满意地点了点头,“确实很漂亮。”
两个孩子被收入了晏如兰门下,懵懵懂懂地磕头敬茶,便认了师父。
“以后就随着咱家姓,姓晏。哥哥就叫晏隶,弟弟就叫晏奚,可记住了”
“记住了,师父。”两个娃娃异口同声。
“好”晏公公笑得很温暖,恰如一位慈父。
在旁人眼中,晏奚与晏隶便是走了天大的好运,能叫御药间首领收了做徒弟。
慈父呵。
晏奚撑着窗框,眼神缓缓沉了下来。
一开始,那老东西待他们两人确实不错,如师如父,专心教导,倾囊相授。
晏如兰也是有真本事,不然一个太监身份也做不到御药间首领,那一排排的书就没他没看过的,就连太医院那些老头子都经常会来找他讨论请教。
“小奚想学什么呀”
“和哥哥一样学医”
“那有什么意思来,师父教你点别的、厉害的。”
“厉害的比哥哥学的厉害吗”
“保管比晏隶的厉害”
就这样,晏隶与晏奚,一个习医一个习蛊,倒也是过了好一段无忧无虑、每日刻苦用功的平静生活。
可随着年龄渐大,晏奚的长相越发出挑,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了。那老东西的目光也慢慢开始黏在了晏奚的身上。
晏奚十三岁那年,晏如兰那老东西终于按捺不住了,将他唤到了屋内。
“小奚,来帮师父捏捏腿。”
“是,师父。”
“这边,再往下点嗯再下点。”晏如兰的眼神渐渐变了味,看着面前雌雄莫辨的美丽少年,嘴角露出了垂涎笑意,爬满细小斑点的手压上了少年尚且单薄的肩膀,“小奚的手劲儿真是巧,按得师父很舒服,来,师父与你礼尚往来,也帮小奚按按,怎么样”
“师父”初初见到这样的“师父”,晏奚露出了几分恐慌与畏惧。
抚上少年颈侧细嫩滑润的肌肤,晏如兰眼中已是抑不住的,感受少年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身躯,他手下越发放肆起来,“小奚不怕,师父这是疼你,等会儿,舒服着呢”
嘭
门被撞开的声音。
“师父小奚到点该睡了,明日还有早课”
强拉着晏奚离开的晏隶,第二天就被晏如兰随意弄了个理由,罚跪了整整五个时辰。从早到晚,滴水未沾,最后膝盖僵硬,几乎都站不起来。
后来那两年,都是晏隶在护着他。若不是晏隶,怕早就让老东西得手了。
晏奚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晏如兰明明把他们两个当儿子一样养大,他们也都觉得晏如兰是父亲般的存在,可为何偏偏晏如兰会起了那样的龌龊念头。
一年后,晏如兰被一身自己养的蛊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死死拽着晏奚的胳膊,“我只要一点点血,一点点血就够了。小奚,你也不想看师父死,就给师父一点血,什么人的都行。你帮师父抓个人回来好不好”
那时的莫公公已经是个人蛊,以人血为饲的蛊。
而再后来
“晏奚、晏隶你们两个难不成还以为这是什么好名字吗”被蛊毒折磨得越发疯癫的晏公公不断咒骂着,哪怕他已成了个拍着床板也起不了身的废物,“老子把你们两个带回来,不是养儿子的是养狗养两只贱狗现在狗都会咬主人了,狗也不忠心了”
晏奚晏隶,确实不是好名字。
晏奚也是后来才知道
隶,意为男奴。
奚,意为女奴。
晏如兰一开始就把他们两个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当成了贱到泥底,可随意玩弄的奴隶。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雷声,雨声,风声,掩盖了一切声音。
刀尖抵上老东西的胸口,晏奚害怕得一直在颤抖。
“别杀我别杀我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你们不能杀我这是大逆不道”老东西瘦得几乎成了一具干尸,还是一个劲儿地想要凑上来咬他,浑浊的双眼几乎就要脱出凹陷的眼眶,“我错了求你了,小奚,师父对你最好了,你不能杀师父啊就给师父喝一口,一口血就行,真一口”
“他已经不是人了。”晏隶握住晏奚的手,二人一起用刀将那俱人形蛊死死定在了床上。
刀入皮肉,溢出来的却不是红色的血,反倒是一瘫黑水。老东西又挣扎了两下,瞪大了眼睛到底是一动不动了。
“噗”
“小奚”在晏隶惊恐的视线中,晏奚忽然莫名奇妙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而后便昏了过去。
几乎翻遍了所有老东西遗留下来的手稿,他们才搞清原来老东西的宝贝“三情蛊”一直养在了晏奚身上,他只是一个蛊坛而已。
墙外有灯光闪过,是宫里的侍卫在巡夜。
灯光晃了他的视线,晏奚这才发觉自己已在窗边站了许久,肩头都有了凉意。
伸手关上窗户,他默默退回黑暗之中,缓步往床榻走去。
事到如今,自己已别无选择了。
翌日一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到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南衣起床后便先跟着走了趟“谢主隆恩”的请辞,不过没见到皇上,只能与那李三喜李公公好生招呼了一番。
接着便一路往紫云宫走,准备拿了行李,就可离开。说是七月她们的马车都已经在宫外等着了。
刚进宫那会儿,南衣还是个动不动就会昏的重伤号,一路被抬进宫里,压根儿就没好好看过景。再后来“奉旨养伤”那段时间,成天就在紫云宫、重和殿那一片溜达,别的地儿也都没怎么逛过。
今儿能在天家园子里走,南衣忍不住就到处打量了起来,而后心中连连惊叹。
这石头看着就很贵啊。
这根雕该不会是黄花梨的吧,怎么能这么大个啧啧啧。
哎呀,这石子路镶得真是精致,得花多少功夫啊。
前头有一处假山,石缝中探了好些紫色的花出来,倒是从未见过的品种,南衣正好奇地想要凑过去看看,却被拉了袖子。
晏奚走到了她身旁,“碧成兄,这边。”
发觉自己已经走偏,南衣应了一声,赶忙往回走了两步,规规矩矩继续跟着前头的小太监。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头不远就要到紫云宫和重和殿的岔路口了。
南衣有些犹豫裴佚那边,自己这么不告而别,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些
想了想,她悄悄觑了下身旁晏奚,见他神色淡然,决定还是
往姜半夏那处靠了靠,南衣拍了下他的肩。
“姜大夫,麻烦你个事儿。”
姜半夏立时行了礼,很是讲究,“主上请吩咐。”
每次听姜半夏叫自己主上,南衣就心虚不已自己可是走狗屎运抢了他的宫主之位啊。
身后投来一道视线,南衣稍稍压低声音,“等会儿麻烦你直接去下重和殿,且与裴世子说一声我们要离开了,时间急,来不及与他当面道别了。”
“是。”
两人对话的声音不算大,但这路上本就人少景静,短短几句全叫几步开外的晏奚听了个真切。
南衣挺直了背,任由身后灼灼视线打量不休老子只是出于礼仪道个别怎么了老子都特地让姜半夏去了而且还是特地当着你的面让他去的。
再说了,自己这会儿可是“杨许生”,且边上还有领路太监和姜半夏,那蛊美人就算心里再怎么不虞,总不会这个时候发难。老子才不慌咧
一走到紫云宫与重和殿的岔道口,姜半夏用赏银打发了引路的小太监,与二人道了一声,便直接走上了去重和宫的岔路。
现下只剩了南衣与晏奚二人走在路中央,气氛立时有些不对头,起码那蛊美人看她的眼神直接厉了一个度。
南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老子魅力怎么这么大啊蛊美人表现得是不是太明显了些
犹豫了下,她打算说几句话缓缓气氛,结果反倒是蛊美人先开了口。
“以后,再与旁人讲话,不要总是动手动脚的。”冷冷的语气,是以“主上”的身份在和她说话。
动手动脚南衣想了一下就自己刚才拍姜大夫那一下
呵呵
她很诚恳地点了下头,“是,主上。”
自己在冬柏宫身旁男的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而且自己可是杨宫主自然是该和兄弟们亲近一些的。
晏奚轻咳了一声,又道,“在冬柏宫也要注意分寸。他们不知你是女子,但你自己不能不知。”
这人还能读心南衣一脸认真,继续点头,“是。”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还有”晏奚看向她,不满地拧了眉,“本座改主意了。你这杨许生的身份回木山后便寻个法子脱了吧。”
南衣立时睁大了眼睛,面露喜色,“主上英明”
晏奚侧过脸,手在袖中不自觉地虚握了一下。
自己只是想让她早些回夏樟宫,一个姑娘家成日混在男人中不好,这些都与三情蛊无关。
毫无所觉的南衣心中开始默默计划弄木魂蛊的解药可得抓点紧了不弄一次个七八十颗的,可对不住自己这长命百岁的人生啊【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