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温这短暂十九年年岁里, 见过信佛的人不知凡几。寡言安分的太后;精明强干的贵妃;家宅不宁的宗室福晋;善德传名的富贵夫人;包括她自己,也念了许多年的佛。
不过,这都是些为寻片刻魂灵寄托,安抚我心之人。
未曾悟出佛音, 也未修得佛心,甚至连善意恶念,也不过在瞬息喜怒得失之间。
哪怕每年大把银子漫出去赈灾做法,最终也绕不过一句心中无佛, 缘木求鱼。
更遑论崇佛根本虔诚。
可此刻, 在一个甲胄披身, 自刀山血海走出, 手中沾满杀戮的蒙古男人身上;容温看见了这片苍茫疆域, 赋予世间最虔诚的柔情。
容温默然把玄乌短铓收起来,然后在他深邃的灰眸注视中,缓缓展开双臂。
君之情重, 无以为报, 那只能抱一抱了。
可
班第并不领情容温这番柔软的小心思。
大手舞起马鞭,卷了个漂亮花式,然后,鞭梢轻抽过容温小臂, 板脸道, “方才教过殿下, 无论何时, 不许双手离开缰绳”
“”
算了。
容温悻悻睨他一眼, 垂头丧气收回胳膊。
班第望着姑娘忽然耷拉下去的脑袋,灰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倏地扬声唤道,“殿下,那达慕见。”
话落,大手洒脱扬起,带着赤黑斗篷猎猎风动,朝容温做了个击掌为盟的手势。
一句知会而已,何必如此认真。
容温一怔,隐约懂了他应是在以承诺安抚自己。
倒是他的性子
容温水眸华光流转,扬起笑颜,不甚熟练的伸出小手拍过去,“一言为定”
班第顺势捏了捏她柔顺的指腹,“回吧,老七他们在前方山缓后等殿下。”
“等等。”容温抽回手,从袖袋里掏出跟随自己多年的紫檀佛珠递给班第,“礼尚往来。”
到科尔沁不久,容温自觉她如今的模样,整日带串佛珠在腕上好笑,便把佛珠改为随身携带了。
班第拒而不接,仗着弓马娴熟,飞快倾身往容温鬓角落下一吻,低笑道,“回来再抱。”
这会儿再抱,他八成是走不了了。
说罢,班第马鞭不轻不重抽在小白马臀上。
小白马机灵的跑起来,年轻姑娘飘逸的骑装裙带随风飞舞,携着一股淡香,洋洋洒洒,划过男人坚硬的甲胄。
班第敛目盯着那片水蓝衣角,在伸手抓握前一刻,绷直唇角,扬鞭催马,飒然离去。
那抹淡香,却被鼻尖捕捉留存。
容温与多尔济等人返回寺庙,商量一番后决定,见过莫日根后,便出发去归化城。
先前容温他们到寺庙时,莫日根正巧去了几十里外佛寺参加辩经会,至今不见踪影且归期未定。
吩咐奴仆拾掇行装之余,多尔济与容温二人闲着无事,相约着去爬了庙前那座通体白垩的尖顶高白塔。
白塔方爬到一半,寺庙里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忽然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告知,说赤丹翁则从辩经会归来了。
赤丹翁则指的便是班第的四哥莫日根。
赤丹为莫日根的法号,翁则则是他在这座寺庙的僧职。
乍然听闻莫日根的僧职,容温还诧异了片刻。
按她对莫日根的道听途说了解,这位被同袍兄长逼迫出家的苦命人,喜远足漂泊,行踪不定,随性不羁。
按理,这样的人,亦如庙前大鼎燃烬的香灰,不停驻、不牵绊、随风零散。
可莫日根,竟领了这座小寺庙的翁则僧职。
翁则乃是掌管寺院大经堂,或札仓经堂内的诵经功课,及宗教仪轨的僧官,一般由熟悉各类经文且声音洪亮的僧人担任。
容温顺着小沙弥指的方向,往寺庙侧门望去。
一身披红色僧袍,头戴平顶之竹笠的青年喇嘛,缓步跨入。其身姿挺拔,行走间阔袖长衣似欲携风飞腾上晴霄。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鄂齐尔非龙,但这几个儿子,差异着实有些大。
就在容温胡思乱想之际,莫日根已拾阶而上,停在落他们六七步台阶的位置。
“两位施主好。”莫日根单掌立于胸前,微笑冲容温与多尔济行礼招呼。嗓音温和,丝毫未闻翁则这僧职应有的大嗓门。
容温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还礼,正犹豫如何称呼莫日根时,边上多尔济已先恭敬道,“翁则喇嘛好。”
多尔济对莫日根的态度,全无对班第那般属于亲兄弟间的热络,恭敬到生疏,好似面前站的,真的只是位普通寺庙翁则喇嘛。
容温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
双方见礼过后,容温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位久仰大名的四爷莫日根。
像,真的像。
莫日根从样貌到身形,无一处不像一胎所生的同胞哥哥脱里。
唯独,气质不像。
脱里二字,汉译为鹰。
脱里亦人如其名,一身的诡谲气质,那双眼永远是暗压压的,让人捉摸不透。
这个莫日根,却是一身柔和沉静,慈眉善目如庙中佛陀,全无被逐之人的颓废放纵。
容温打量莫日根时,莫日根也在看她。
只不过,相较于容温的隐晦,莫日根显得大方许多。哪怕目光被容温发现了,依旧是不惊不慌,淡定从容。
莫日根开口,唇角萦着一抹淡笑,“多谢二位辛苦跋涉,前来探望。”
莫日根说这话时,目光一直淡淡落在容温身上,明显是对容温说的。
在容温开口搭话前,多尔济似不经意侧过身,用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形,不算密实的挡在容温面前,谨慎又周全道,“不辛苦。既见翁则喇嘛平安,我亦能向长辈交代。如此,我等便不多叨扰翁则喇嘛清修了。正好下人打点好了行装,我与公主今日便启程前往归化城罢。”
莫日根闻言,面不改色,浅笑道,“多年不见,不曾想施主竟成了急性子。”
说罢,不管多尔济是何反应,略侧过视线,对上容温,笑得眉目慈悲,对二人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
“这座白垩塔落于庙中多年,供着往生上师真身,很有几分灵性。二位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妨上去拜拜。”
这一路上,容温对处处关照自己的多尔济印象不错,清楚以他热情但又敏感多思的复杂心性,绝不会无故如此防备自己的兄长。
容温配合的未与莫日根多言,只报以一笑,任由多尔济抉择。
多尔济犹豫再三,终是点头应喏,扭头示意容温先行,自己随后。
行到白垩塔顶的缓步台时,多尔济忽然顿住脚步,难掩复杂的朝莫日根望去。
莫日根神色不变,唇角含笑,径直绕过他,取了两束香,分别递给二人。
两人拜往生上师真身时,莫日根静立在旁,望着香炉里明明灭灭的长香,忽然道了句普通至极,但在这朝佛时刻又显得莫名其妙的话,“二位早去早回。”
容温闻言心中一颤,再望去时,只见青年人已敛了目,神色悲悯,一如塔座上刻的佛子。
匆匆一面之缘,莫日根留给容温的,只有古怪二字。
离开寺庙后,容温骑马与多尔济并行,下意识问起多尔济为何那般对待莫日根。
一向絮絮叨叨的少年郎,难得沉静,迟疑片刻后,吞吞吐吐对容温道,“我自小便觉得,四哥很邪门。”
那个眉目悲悯的青年与邪门二字,怎么看都扯不到一处去。
可鬼使神差的,容温并未反驳。
难得有些不识趣,略瞪大眼,试探深究,“为何”
“不知,一种直觉罢了,公主嫂嫂也知道我这人幼时事多”多尔济不好意思的摇头,飞快掩下眸底的慌乱,以自嘲躲避,“公主嫂嫂切莫听我胡言乱语,我这些多心言话,连五哥都是不信的。”
容温但笑不语。
班第不信,她却隐隐觉得,多尔济的直觉有几分可信。
方才莫日根说那句“早去早回”时,她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好像冥冥之中,一种预警。
容温一行走得慢,是在第三日午前到达归化城的。
托达尔罕王的福,土默特部的人一早便候在归化城外了。
双方略作寒暄过后,正欲动身往土默特部王府去。
一列英姿飒爽的快骑,忽然直愣愣从主城冲过来,挡住容温一行人的去路。
领头人的是一男一女,都是方脸,瞧着像是一对儿兄妹。
方脸汉子粗声粗气道,“前方可是纯禧公主尊驾”
多尔济答道,“正是,阁下是”
不等多尔济说完,方脸汉子已粗鲁打断,“我等是固伦淑慧大长公主府的,吾乃大长公主亲孙。听闻纯禧公主驾至归化城,大长公主特遣舍妹与吾前来相迎。”
固伦淑慧大长公主乃是孝庄太皇太后的最为钟爱的二女,二嫁给巴林部。
太皇太后心疼女儿,担心其在草原吃苦,特地赐其长居土默特部所辖的归化城。
方脸汉子好似没看见边上土默特王府的人一般,言语很是霸道,根本不问容温到底要去哪府,直接替容温做决定,“府上已备好酒宴替公主接风洗尘,公主请”
边上土默特王府的闻言,面色立刻黑了。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土默特部与外来的大长公主府,不睦良久。
容温不管选择下榻哪府,都会得罪另一方。【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