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冬,西门吹雪出庄杀人,前来万梅山庄纵火行凶的人中,正有此人。
因此不在山庄的西门吹雪虽然不认得他,当时留在庄中的叶孤城却认得他。
年轻人是出身飞鱼岛的南海本地人,当时自称是白云城的拥趸,因不甘叶孤城被西门吹雪所杀才到万梅山庄报复。叶孤城为人冷漠,绝不轻信,唯独对故乡事十分上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而一时被巧言所惑,险被其暗器所害,等腾出手来出招,此人已是飞身逃去,受制于己身伤势,竟未能击杀,只是将人后心刺伤。
如今再次相见,叶孤城虽然不是七情上面的人,心中却已相当不快。若在从前,有人这样两次挑衅于他,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此刻西门吹雪不想让他出手,他自己也不想出手。他可以为了剑术较技生死罔顾,但为这类人,实无必要。
不诉诸刀剑,只诉诸于口舌,他自认并无劣势。与来自川蜀的愣头青唐家兄弟们不同,南海诸岛的人都知根知底,十年来,南海上几乎无人会在白云城主眼前当面拔剑。今天就算被人看破了底细硬要动武,任何一个海盗的出手也不可能比西门吹雪的剑更快。
叶孤城道:“当初在万梅山庄,我就应该杀了你。”
年轻人绽开笑容。和很多本地青年一样,他有着橄榄色的皮肤、短宽的脸、深的眼窝和扁阔的嘴,笑起来便露出齐崭崭的两排白牙:“系呀。可惜错过了那个机会,如今叶城主想杀我,却没有道理。”
叶孤城道:“先不论朝廷,南海诸岛早有约定,各家船只,人货往来,各凭本事,但不能无端截杀。船上与陆上不同,船行海上,犹如与世隔绝之地,一旦害命,外人不易知。若是破了规矩,谁都可以劫船,那么南海所有的船、所有的人,谁都可能被杀,谁都没有安全。冒充倭寇杀人越货,诸岛都不会容你。”
年轻人轻佻道:“不过叶城主好像不太知晓南海现在的规矩。”
成名以来叶孤城在南海上未曾有过失控失序之感,自以为是的人他也见得多了,不由冷笑道:“飞鱼岛现在有什么新规矩?”
“您知道我是飞鱼岛出身,不过新规矩和飞鱼岛无关。您可能还不知道,”年轻人抛出了第一个惊人的消息:“于还已经死了。”(注)
飞鱼岛是此间人默认的南海六岛之中的次席,若论水战甚至可能是南海的首席,岛主于还的飞鱼刺在中原陆上也有不小的名声,算得上一位名家——于还一直想与叶孤城较技,这在南海诸岛十分罕有,他甚至还问过别人他的出手比天外飞仙如何——可惜那时叶孤城深居简出不愿意接这些形形色色的挑战。所以突然听到这死讯连西门吹雪也不禁侧目。
死之一字,在这个诡秘的江湖中或许还有别的解释,叶孤城倒未有多么吃惊,他只点点头,反唇讥道:“所以没人管得住你了?”
“叶城主误会了,”接话的是海盗匪首,“说起这新规矩,还是托了叶城主的福。”
夜间稍有浪动,叶孤城感到船身有些动静,他一时无法分心,问道:“点解?”
匪首道:“冬季船慢,城主乘海船从浙江到此处,若无意外,怕是花了有一个半月时间吧?您并不知道这一个半月陆上发生了何事。”
匪首相貌十分凶悍,他与叶孤城的目光相接,却不由得避了开去。
匪首用倭刀敲击船板,道:“朝廷在月港开了海禁。”
二人久处,西门吹雪早已知道叶孤城北上中原的来意,也多多少少明白些海上的事情。这若是西门吹雪自己的事,西门吹雪只会像听了这话的山石一样毫不动容;但正因为开海禁是叶孤城心念之事,乍听此言,西门吹雪竟在心中生出一丝暗喜,不由得去看叶孤城神色。
叶孤城脸孔如牙雕一般纹风不动,既无喜色,亦无惊容,他在等。
那匪首面露得色:“所以现在南海上的规矩,自然要跟着朝廷的来。”
这倒也没错,沿海有王法可依,只要不是太荒唐,总好过今天海盗来了烧杀掳掠,明天官军来了又一遍烧杀掳掠,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叶孤城不禁想起当初在禁苑南书房,天子对他道“我所执乃是天子剑,平天下,治万民”,他本是不将这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族子弟看在眼里的,以为这些皇子王孙不过是祖辈荫庇,话说得漂亮罢了,如今看来,皇帝也算雷厉风行。朝廷明发上谕快马走陆路,到达福建比他快得多。
那匪首继续道:“我们兄弟自请朝廷的招安,如今已得了朝廷的安置,我们的船,有官府所颁‘船由’和‘商引’。恐怕在叶城主眼里,我们还是盗匪,可从王法上说,我们才是为国捍边的官船,你们才是无由无引的匪船。”他抽出倭刀道:“你现在的身份还是钦犯,连同你们所乘的匪船,人人得而诛之。”
匪首抛出了第二个惊人的消息。
朝廷开放海禁,沿海的民众,从月港登记出发,就能近海打鱼,远洋贩货,一本十利,朝廷抽税,大家就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若以为开禁就是这般一清二白、皆大欢喜,那真是痴人说梦,就连官府里懂点门道的小吏,沿海懂点生计的小渔民,都不敢做此春秋大梦。
无论如何开禁,允许出海的“船由”和“商引”都掌握在官府的手里,此时吏治不清,想弄到这份执照,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行贿贪赃,官僚寻租,不一而足;另有海商,伪造“船由”和“商引”,名曰商贸,实则走私;这还是小打小闹的海商,更有大海盗自请招安,与沿海府衙一拍即合,摇身一变成了官军,手握重兵,截杀其他不肯听从官府的船只。
这本就是意料中事。
二百年海禁,恶法非法。
而所谓开禁,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恶法。
叶孤城恍若未闻,冷眼看着出鞘的刀刃。
他很欣赏倭刀的铸造,无论何时何地看到,都令他感慨确实是好工艺。
天色已暗,海上月升,刀刃一半映月,一半藏影,在月下呈现分明的黑与白、光与暗。
刚上船的时候,他对西门吹雪说,世间有明之处必有暗,明多之处暗亦多。
西门吹雪太正直,和他在一起太久,叶孤城简直都快忘了这海上和这世上的真相。
朝中的善政也罢,落地的恶法也罢,不动武的承诺也罢,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南海上的白云城主。
他伸手拔剑。
这是陆小凤也知道的道理,他只有拔剑。
但西门吹雪可以抓住他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西门吹雪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使他不能触及自己的剑柄。他加了力道,但并不能挣脱。
叶孤城瞠大了眼睛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就太冒犯了。
此时此地,西门吹雪如此制住他的行动,而他又确实无法挣脱,如果继续僵持下去,只会将他武功不及从前、体力不支在满船人眼前暴露无遗,而西门吹雪似乎并不在意这样折辱他。
叶孤城没回头:“放开。”
西门吹雪尊重朋友,若是从前,万无可能阻他出手。但自从知他立枷刑后,西门吹雪说出“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再动武”,并非毫无根据的判断,他言出必行,即使知道对方何意,他仍不愿让叶孤城先拔剑。
西门吹雪加重了语气:“不可。”
两人这般忸怩作态,岂能出现在海上对敌之时!
更何况再纠结下去,白云城主在南海上近十年积威,真要扫地以尽。
叶孤城厉声呵斥:“你第一天认识我?”
他为人冷淡,言谈倨傲,平日不怎样和颜悦色,却也从未疾言厉色,这一喝乃是令人吃惊。
他背上负剑,是右手剑的位置,但说话间竟用左手拔剑,铮然一声,一道青光只在月下一闪剑已出鞘,西门吹雪也只得放开手,一步撤出。
那海盗匪首声势虽然嚣张,却不敢当真正面撄这一剑。
两边海盗的火铳铅砂已向这边射来,可惜近距离搏斗,冷兵器要比枪械好用,钢丸铅砂尚未及身,叶孤城已进到匪首身前,闪开倭刀的攻势,一剑封喉。匪首情急之下弃刀,用手去护脖子,手掌当下被贯通,也因为这一滞之力,剑竟未能封喉,从下颌穿了进去,匪首当即口吐狂血。
叶孤城已在匪首身前,火铳准头又差,群盗的火铳便不敢再射。
“射船老大!”
不知谁喊这一嗓子,四面火铳突然向着船主和船工们去了,这些人四散奔逃,有人慌乱之中投水,场面一时混乱。
火铳响了两嗓子便哑了。
西门吹雪站在船帆下,从容不迫从剑锋上吹去一滴血。
一幅极为庞大的东西从天而降,忽然遮住了西门吹雪的视线。
在他闪电般击倒所有的□□手时,竟有人斩落了船帆。
这比江湖上用来困住武林高手的网兜还要难缠,西门吹雪情知不妙,急欲破帆而出,可是船帆能顶住海风巨浪,极为巨大,又极为柔韧结实,月光暗淡,船帆覆盖之下,黑暗犹如山洞,他一时间难以着力,四面又有人围攻,竟不能立时穿出。
叶孤城回剑去寻那两次挑衅的年轻人。
夜色如墨,月光稀薄,周遭混乱,叶孤城一眼找到他。此人身法也是绝佳,正立在桅上,去了外衣,露出一身鱼皮水靠。
水靠是鱼皮所制的潜水服,外表极为光滑,但容易干裂,平时泡在油中保存,水战时贴身穿着,游动起来阻力很小,机动灵活。飞鱼岛主于还靠一套如意水靠和一双飞鱼刺纵横七海,这年轻人贴身穿着水靠,还真不愧飞鱼岛出身。
叶孤城正要迎身而上,船身忽然剧震,黑幕般的海浪涌起,他急用剑稳住身体,才不至于忽然跌倒。
看到对方身上的水靠,再受此一击,叶孤城已意识到这是什么,他的心随着船身一起剧烈波动。
鱼皮青年道:“城主知道这是什么。”
叶孤城想起匪首与他说出那两个惊人的消息时,他感受到的船身微动。那时他们就应该有同伙穿着水靠在水下安排了。
这是沿海用来迎战倭寇海盗的“水底鸣雷”,号称“香到火发,从水底击起,船底粉碎。”
刚才那远远的爆破只是一个警示,不然这船底早已爆碎。
根本就不是劫货,更不是什么为国捍边,这就是纯纯粹粹的,杀人。
叶孤城道:“引爆□□,船身破碎,你落入水中,你未必能逃得性命。”
鱼皮青年道:“你们船上的会水,我们船上的也会水,我们的船只救自己人。但西门吹雪呢?他会水吗?他能游多久?你又能带他游多久?”
叶孤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沉下去。
世上总有这样的人,知道自己走不到最高处,知道自己的一条命价值不过尔尔,却用他自己的一条命,来交换那些正直的、有天赋的、有着远大未来的宝贵生命。
月光下一道剑气破空穿出,肃杀如朔风催落叶,未曾看到剑身如何斩至,竟已将粗大的桅杆拦腰截断。
鱼皮青年和半截桅杆一同一头栽了下去。
西门吹雪从厚重船帆中站起,剑气在他身边萦绕不散。
叶孤城向他点一点头,忽然一跃入水。【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