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屠方回到客栈与魏子云会合,魏子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带着三分倦意,却一眼就看见他腰里悬着一把空空的剑鞘,心中生疑,抬头一看屠方脖子上衣领虽然竖得很高,仍然露出一线包裹的白布,像是受了伤。
他们同事多年,同为大内四大高手,屠方的武功在宫里仅次于他一人,更兼刀剑双修,走到江湖上也拿得出手,不逊名家。如今看来这位兄弟不但叫人夺了剑,还叫人差点割了喉,想必是遇到了硬茬子。可屠方背着他又能去惹谁呢,惹着了还不敢对他这个大哥说——魏子云结合他们此次的来意,立时想到了西门吹雪和陆小凤——又立刻排除了西门吹雪。如果遇到的是西门吹雪,他不出手则罢,既然已经出手夺剑伤人,屠方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那么就是陆小凤了。
夺走屠方的剑戏弄他,又出手浅浅伤他一记,却不真的重伤他,更不会杀他,这是陆小凤能干出来的事。
魏子云道:“你背着我去找过陆小凤?”
屠方确实跟踪了陆小凤,他点头道:“是。”
魏子云觉得自己想的果然不错,道:“陆大侠对皇上、对我们兄弟四人都有恩,你为何对他出手?”
他指一指屠方空空的剑鞘:“明知武功远不及他,被人夺了剑,人家能杀你而不杀,我们现在不全是武林中人,你现在丢的是朝廷的面子。”
屠方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处,道:“我跟踪了陆小凤,但这不是陆小凤干的,我也不会向陆小凤出手,这点江湖道义我还懂。”
魏子云诧异道:“难道是西门吹雪?还是你遇到了别的仇家?”毕竟是同事,他没好意思问如果是这种情况,你被夺了剑又如何能活着回来?
屠方微微冷笑:“说来大哥可能不信,是叶孤城。”
魏子云一惊,噌地站了起来,脑子一时之间闪过无数种推断,心思一乱,结果把之前忍住的那句话问了出来:“那你被夺了剑如何能活着回来?”
话一出口魏子云觉着不妥,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武功不济,只是……”
越抹越黑,好在屠方对魏子云真心服气不计较,道:“小弟是武功不济,不过叶孤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魏子云一听这话,反倒释然,笑道:“你立功心切,认错人了吧。”
屠方道:“虽然他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我知道是叶孤城无疑。至于武功,西门吹雪刺他那一剑,我们兄弟都看到了,一二月之间,想必不能痊愈,所以气力十分不济。若非大意失手,我本可以将他拿下,那样我兄弟二人将他带回京师,也好给上头一个交代。”
魏子云叹道:“向重伤之人出手,不合武人道义,本不应为,不过你只是想拿下他,也就罢了。既然如此,你为何无功而返?”
屠方皱眉道:“我跟踪陆小凤时,看到陆小凤出入那宅院。既然叶孤城是西门吹雪从皇城带走的,万梅山庄又有他的坟,而他果真还活着,那么西门吹雪必然是他的同党,陆小凤也逃不了干系,我当然不敢在那地方久留。”
魏子云摇摇头:“陆小凤此人,我了解他,九月十四他还在调查泥人张的死因,九月十五在紫禁城他也是最后时刻才发现叶孤城的阴谋,若说陆小凤是南王谋反的同党,万无可能。至于西门吹雪,他如果是同党,那日的决战就全是假象,可如果决战全是假象,他就不会在叶孤城事败之后,冒着与三千铁甲对峙的风险坚持决战,要知道那时他随时可能被当场格杀。”
屠方道:“这才证明他们是同党啊!大哥你忘了西门吹雪当时说什么‘与叶孤城双剑联手’,若非同党,岂会冒死相救?他嘴上说是为了决战,结果人竟然被他活着带走了,当时如果没有他坚持决战,叶孤城决计不可能在三千禁卫的包围之中活下来。”
魏子云笑了笑道:“若非陆大侠带我们去南书房,叶孤城早已经得手;陆大侠阻止他之后,我们追出来已经晚了,若不是西门吹雪拦住,我们并不能追及叶孤城。只此两点来看,你说陆小凤和西门吹雪是叶孤城同党,已经有失偏颇。”
屠方道:“可是现在钦犯还活着。”
魏子云道:“陆小凤办事全出于江湖道义,揭穿反贼的阴谋救皇上,是为了朝局稳定;他不忍陷叶孤城于死地,是为了朋友之义。西门吹雪是陆小凤的朋友,虽然不理会朝中事,江湖道义方面,想法想必是相同的。”
魏子云本就是忠义君子,又跟陆小凤交情匪浅,他一心一意钦佩陆小凤,屠方心中有微词,对他上司道:“可王法重于泰山。王法当然在江湖朋友义气之上。”
魏子云点点头,忽然问道:“你为叶孤城所伤,你可伤了他?”
屠方道:“我当然也刺了他一剑,若不是他使诈,我取他性命并非难事……他受我这一剑,比我挨这一剑重得多,就算逃得性命,回去也好过不了。”
魏子云心中顿时一沉:“你的剑,就丢在那儿?”
屠方只得承认:“他手中有剑,我的剑却被断为数截,四散抛开,捡也无用,再者我若低头去捡,他必会乘机袭击我,故此我带着剑鞘返回。”
魏子云面有难色,道:“你先回京,我去与陆小凤交涉此事。”
屠方道:“为何?”
魏子云道:“此事本来是我们占着道理,他们虽然出于江湖道义维护叶孤城,但窝藏钦犯,王法上没有道理,我们自然可以先发制人,与陆小凤交涉。钦犯我自是要带回,但陆小凤终究有恩于我们,我不想让他于此有牵涉。”
屠方道:“大哥为何让我回京?”
魏子云道:“你还记得九月十六的西门吹雪么?”
没有人能忘记那一刻的西门吹雪,站在晨曦微露的宫禁之中,金色的琉璃之上,负剑在身,怀中抱着人,双眸有如冰封,身前身后百步的杀气。
魏子云又道:“西门吹雪既不惜拼死带叶孤城出皇城,必是不允别人伤他的,此地为万梅山庄所在,我担心西门吹雪认出你的剑,与你为难。你我都出身江湖,不过在宫里当个侍卫,又动不了此地的兵,不可能剿了万梅山庄,现在朝廷南疆北疆的压力都很大,我们也不必给皇上惹太大麻烦。朝廷和江湖终究是泾渭分明,你回了京,天子脚下,西门吹雪也不敢造次。”
西门吹雪确实认出了屠方的剑,不过叶孤城的伤情不好,他无暇他顾。
西门吹雪想要的东西里没有得不到的,底下人很快给西门吹雪弄到了乌香,他查了书,确实是止咳镇痛之物,便在药里试了丁点儿。
他去找叶孤城的时候,叶孤城正在给自己修胡子,这人倒什么时候都是个体面人。西门吹雪估计是他支使那个侍童给拿的工具和镜子,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发问:“你若是不修剪,会长成连鬓胡么?”
这句话很显然引发了叶孤城惊悚的想象,他手本就不太稳,刀子突然脱手,他挽救了两把,那刀还是滴溜溜地滑落下去,挽救的那两下差点划破他下颌。
这下连西门吹雪都吓了一跳。武林中人说什么骨骼精奇不是捕风捉影,任何一种技艺能够登峰造极的人,除了勤学苦练,都自有其万里挑一的天赋异禀之处。一般而言稳扎稳打硬桥硬马的人就不太玩花活技巧,出手重的人轻身功夫就差些,可西门吹雪了解叶孤城的发力习惯,知道他是难得的自身轻捷而膂力极大之人,出手极重极快极稳极巧,无懈可击。
自从下雪那天把人抱回来,关房里药补食补养了好多天,越养越瘦不说,这都拿不动刀了,还连刮胡子的小片刀都拿不住。
西门吹雪心中凄然,木着脸表关心:“要么我……”
叶孤城横了他一眼,捡起刀将自己打理成整洁的短须之后道:“不会。”
他除了头发好,脸上身上的毛发算是稀薄,虽然蓄须,也是疏薄的短须。
西门吹雪少年时见到的白云城主是不蓄须的,像是开刃剑劈破玉,美貌锐利又清澈,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也修成了一副庸常的将入中年的武林名宿的形容,像是琢过的玉磨过的剑。
西门吹雪有时候也会从他脸上想自己的未来。
少年安能长少年,海浪尚变为良田。
荣枯递转疾如箭,天公岂肯为君偏。
他并不是从不去想剑以外的天地,少年子弟江湖老,可以到老,那已经是江湖人最好的结局。
西门吹雪拿过还在冒热气的药盅。
叶孤城接过来时微微皱了眉头,他疑惑地看了看西门吹雪,道:“这是罂粟汤?”【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