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威扬看着下面的文武百官,他们的面孔是那般熟悉,又是如此陌生。在恍惚间,百官的面孔于刘威扬视野中无限放大扭曲变形,重新拼凑组合,最终都变成了顾世维的
模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文武官员都唯顾世维马首是瞻?本以为自己文韬武略强爷胜祖,即便不如大燕太祖皇帝也相去不远,却连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都一无所知,
当真是荒唐!刘威扬的手紧握成拳,眼前发花两耳轰鸣,胸中血气翻涌。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对顾世维向来器重,这位老臣对自己也恭顺,为何今天突然发难?就为了无定城之败?还是背后另有原因?他很清楚顾世维还不敢造反,自己有三征草原的赫赫武功,军队绝不会允许其他人取代自己。再说自己也没有兄弟叔伯,顾世维想找人取代自己也办不到。他闹这一出到
底图的是什么?脑海高速转动,脸上不动声色,刘威扬的年纪虽然不算大,但是也不至于愚蠢到把一切都写在脸上。他看向顾世维:“朕兴师是为了大燕的国体,也是为了无定城死难的军
民,你们为何认定朕一定是为了荼妃?”
“臣相信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就擅动刀兵,可是这只是老臣的看法,百姓怎么看我们无从判断。恕老臣直言,这两年陛下对荼妃宠幸太过,已经引起物议……”
“这是朕的家事!”“陛下为万民之主,家事便是国事!”顾世维寸步不让:“如今不管陛下怎么想,民间都会认为陛下是为了一个女子出兵。征粮拉夫势必引发民怨,一旦积怨变成变乱,便是生灵涂炭的局面。再者齐、楚等国虽然恭顺,但并非出于真心,而是畏惧我国兵威。如今我国锐气已折,如果再强行出征导致国内空虚,齐楚难免不生异志。若是他们趁
虚进兵,臣恐大燕江山不稳!”“够了!”刘威扬一拍御案,“你的心思朕已经明白,但是你有你的担心,朕也有朕的不得已。朕亲眼看着无数忠义将士血洒疆场,看着大燕百姓无辜被戕,这口气朕咽不下
!不管外面如何评价朕,出兵之事都无可更易。鱼世恩,张士杰!”张士杰身为燕国大将军,为武将之首,单以地位论还在鱼世恩之上。他的女儿张素素和刘威扬长子定亲,因此其既是武将也是国戚,算得上朝中一方诸侯,在军中颇有影响。虽然他刚才也跟着顾世维劝谏,但是刘威扬相信,只要张士杰脑子没坏,就不可能明着跳出来跟自己打对台。军中又素来讲究服从,张士杰听话,他手下的军官部下
自然没人敢抗旨。鱼世恩为边关梁柱,张士杰是朝中鼎石,这两人只要跟着自己走,征讨草原的命令就肯定能执行下去。自己本就可以为了荼盈,为了宸瑞拼上性命。何况现在的情况更是让刘威扬别无选择。顾世维等人之所以敢站出来反对自己,便是因为无定城之败,让自己的威信大损。自己只需一场大捷,就能让这些人魂飞魄散,恢复过去对自己的态
度,绝不敢再像现在这么放肆。不管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自己,刘威扬都必须北伐,且必须得胜。
两员大将出班行礼,刘威扬道:“朕决心挥师北伐,你二人可愿为朕统兵?”
张士杰想也不想,“陛下所指,即是臣剑锋所向!陛下若要出征,臣愿为开路先锋!”
“鱼爱卿你呢?”
鱼世恩沉默片刻,沉声道:“臣愿马革裹尸,战死疆场。”刘威扬一愣,他没想到一路上一直劝说自己回京整顿人马报仇的鱼世恩,给出的却是这样一个答案。他听得出这句话里暗藏的机锋,分明是鱼世恩不愿意负担统军的职责
,又不能公开抗旨,只能用这种言辞迂回。无定城一战,禁军死伤大半,无定军的损失更为惨重。这些士兵乃是鱼世恩的袍泽部下,他自己更是几次死里逃生。一路行来,刘威扬已经见识到鱼世恩的忠诚,知道此
人足以托付大事,而他和神狸之间仇深似海,绝不至于临阵退缩。此时鱼世恩出卖自己,不肯应诺又是为何?刘威扬再如何聪明,也无法在真么短时间内猜出鱼世恩心思。可是此时朝堂上看似平静,实际是君臣角力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刘威扬挟君威以及武人的支持展现自己对朝堂的控制力,让顾世维以及百官不敢生轻慢之心。稍有差池满盘皆输,皇帝便是个一败涂地的局面。此刻明知鱼世恩话里有话也只能装作不知,更不敢给顾世维发言的
机会,挥手道:“好!出兵之事就此决定,退朝!”
赤忠亦是乖觉之人,蝇甩一挥高声道:“退朝!”两人之间配合默契,不给群臣开口的机会。
刘威扬并没回后宫,而是一路来到御书房,等到来到书房之内左右再无外人,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咬牙切齿低声诅咒:“顾世维……朕饶不了你!”
“陛下!”赤忠轻手轻脚地来到刘威扬身边,“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此时……可千万不能生病。”
这句话里包含的含义让刘威扬心里打了个突,朝赤忠点点头:“你有心了,朕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一个太监走进来行礼:“陛下,鱼将军求见。”赤忠哼了一声:“他一个边关外臣,有什么资格独自面君?造膝密陈是宰辅之权,其他大臣没这个资格。路上是路上,回了京就得守规矩,鱼世恩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了?让
他回去写本章,想说什么只管写就是了。”
刘威扬道:“慢!鱼世恩一路护驾有功,何况朕北伐神狸正要武人效力,且破例一次也无妨,让他进来见朕。”平身,落座。一套流程很是自然,刘威扬并没有明确表现出自己的怒气,仿佛没察觉鱼世恩刚才话里藏的机锋。经历了顾世维的背叛之后,刘威扬的耐受力明显提高了一
大截,至少在表面上可以维持一个假象。
鱼世恩倒是开门见山,落座之后直接把话挑明。
“陛下一定在怪臣出尔反尔,在金殿上临阵退缩形同逃兵,如果按军法,臣的头此时已经被砍下来了。”
刘威扬不置可否:“鱼爱卿忠心耿耿,朕相信你那番说辞必然有自己的苦衷。如果爱卿见朕只是为了解释这些就大可不必,朕不怪你。”
“陛下仁厚,臣却不能不分说清楚,臣确实反对在当下发兵。”
“鱼爱卿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此一时彼一时。臣是武将,对于朝廷的事所知不多,以为朝中兵精粮足准备充分,自然认为该对胡人大张挞伐,以血还血。今日在朝堂上臣才知种种不利,依顾相所言,
此时确实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别被他的混账话吓住!朕每次出征,他们都能找出一堆理由,可是每次不都是乖乖照做?这次也一样。”
“陛下容臣多说一句,往日陛下出征,可曾有群臣集体反对之事?”刘威扬没作声,但是这个态度已经说明答案。鱼世恩离席跪倒以头拄地:“陛下,臣身为武将,从披甲上阵之日,就已经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武人最
好的归宿。可是臣希望死在对面的利刃之下,而不是被背后的匕首夺去性命!”
“你是说?”“臣斗胆请陛下想一想,如果我军孤军出塞千里远征,后方粮秣接济不足,到时候死的便不是一个鱼世恩,而是十几万忠心耿耿的将士。挂孝哭灵的就不是几百个妇孺,而
是大燕全国百姓。齐楚等国又会如何动作,臣不敢想,也不忍想。”刘威扬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之前从不曾怀疑过顾世维,每次出征都会把后勤重任交给这位相国负责。可是今天金殿上的一幕幕,让他不敢再相信这位重臣,也不得不考虑鱼世恩的担忧。打赢一场战争需要很多因素,输掉一场战争往往一个因素就够了。迟到的粮草,迷路的援兵,或是调度上的小小失误,都足以酿成
一场惨祸。鱼世恩原本以为君臣同心,自然主张出战。看到顾世维及百官的反应后生出另一种心思,也就顺理成章。刘威扬并不怪他,反倒是有些欣赏他,欣赏他的直率,更欣赏他
的无私。只听鱼世恩继续说道:“无定军元气已伤,想要再建成军,非数年光景重新操练不可。如果这些从无定城死里逃生随驾归来的老兵也折损殆尽,就等于人没了骨头,再想恢复怕是难如登天。臣为了陛下可以死,无定军不该消亡。臣斗胆,请陛下看在臣一路护驾也有微末功劳面上,许臣一件事。陛下若执意北伐,请把无定军归来将士以及邺
锋寒留下来守卫京都,只派臣一人一骑随驾出征。这样一来不管胜败,死的都只是微臣一人,三年后还能还陛下一个全新的无定军。”
“鱼爱卿不必绕弯子了。”刘威扬摇摇头:“你不是顾世维,学不会他的手段。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朕,此时北伐不可行。可是朕的话已经说出去了,难道你要朕食言?”
“臣只是希望陛下做好准备。若成功北伐固然是好事,即便暂时不能出兵也并非坏事,不必因此动怒。”
“一派胡言!谁能阻止朕的旨意?顾世维?还是那些臣子?”“臣是武将不懂朝政,但是臣知道战场上的事。若是下面的士兵结盟抗令,上司也没有办法。臣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但是也请陛下心里有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