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用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是云层港,一家叫做‘露海之鸥’的旅店之中。
他靠在木床上,静静注视着这间位于旅店二楼不大的房间,有些安静的午后,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奢蜜花的馨香,明媚的阳关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投映在木地板上,尘埃起伏,光线穿过绿色的窗棂,橱柜中的罐子,架子上的一件风衣——不远处,书桌上放着一只花瓶,内里斜插了一支芬里斯黄菊,下面的卡片上用娟秀的精灵文字写着旅店主人的寄语。
那是芬里斯菊的花语,梦想与旅行。
他回过头,才开口道:“白华,是你弟弟?”
弥雅站在床边,点点头:“同父异母的弟弟,”她背着阳光,一袭白色的裙袍,外面披挂寒银链甲,披肩若垂叶,气质有些纯然:“你可以管他叫小白,我平日里也是这么叫他的。”
方鸻心中有一种恍然的感觉,他并不在乎怎么称呼,只是他从第一次看到白华,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因为这对姐弟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相似。
“白华一个月前还在旅者之憩,你弟弟之前其实并不是听雨者的一员吧?”
弥雅点点头,并不打算隐瞒这一点:“小白加入听雨者,目的只是为了那方尖碑。”
“那他救我是因为……?”
“他可没那么主动,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
方鸻意外地看着弥雅。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默的氛围,奇异的沉默来自于昔日的误解,他日复一日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但现在却不知自己是否该装作成熟,婉拒对方的帮助呢?还是应当追问那时所发生的一切?
窗外,是云层港的广场,那里正对米莱拉圣殿的方向,人们正在一座塔城的遗址之上,修筑一座崭新的雕像。
雕像只有一个雏形,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外面远远传来。
方鸻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但没想到,是少女先打破了沉默。
“自从离开戈尔工遗迹之后,我其实一直在找你。”
“我从小白那里得知你的下落,”弥雅静静地,眸子深处映着一弧银光,只看着他:“那时我还在塔伦有一些事要处理,但总算来得及,在三天之前抵达这里。”
“那时我让你去隐匿泉的复活点等我,但我在那里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你人——”
方鸻张张嘴,但话吞回了肚子里。
他记起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弥雅最后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只是他已经听不清了。
“所以,弥雅小姐还打算再利用我一次吗?”
纵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方鸻开口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只是带刺的言语,最终伤害的却是自己——
弥雅安静的目光,落在他心口上,让他心中微微一跳,好似当日那把冰冷的利刃,从那里直刺而入——而更加疼痛的,是心灵上的背叛。“伤口还疼吗?”少女声音很轻柔,好似姐姐在安慰弟弟。
方鸻轻轻屏住了呼吸,心情一时难以言述。
“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弥雅答道。
方鸻看着少女。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安静下来。
而那个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星门时代之后,第一代与第二代先行者为后来者铺平了道路,辉光物设备的出现,让平民选召者的出现成为可能。
资本涌入星门之后,超竞技联盟在那个时代第一次展现雏形,只是当时的中国赛区,还远没有今天盛名在外的十大公会存在的根基,人们也并不认识什么银色维斯兰。
在那个久远的时代,在人们心中所公认的中国赛区三大公会——是vici gag,elf与月光,除了前者是类似于十二色鸢尾花来自于上古时代的电子竞技俱乐部之外,而后两者,皆是当时大名鼎鼎的自由选召者公会。
后来便是人所共知的那一段历史——欧盟、美洲、南印太与独联体大赛区相继成立,为增强国内赛区的竞争能力,在政府的建议下,以vg,elf与月光为主体,在资本参与下与一系列公会俱乐部重组为了新的公会联盟。
那就是后来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
ve联盟。
ve联盟与其背后的大小俱乐部构成了当时中国超竞技联盟的基础,那是久远时代中国赛区的第一次繁荣期,ve联盟冠绝全球,并创造一个为期长达十年的中国王朝。
当然了,那已是远在方鸻出生之前的故事——而就像一切王朝皆会盛极而衰一样,ve联盟也经历了这样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由于投资方与公会高层管理理念不合,在一次冲突之中,大批顶尖选召者出走ve,其后又曝出了选手薪资与克扣奖金的丑闻。
至此,大约是在拜恩之战十年之前,ve经历了这个由盛至衰的转折点,那之后ve联盟日渐式微,而国内赛区也迎来了第一个冰河时代。
不过祸福相依,ve的解体,自然也导致了诸如蔷薇十字军、弑神者一系列新兴公会的出现,十大公会的雏形,便是在那个时代打下基础。
其后十字军分裂,银色维斯兰异军突起,又带领中国赛区走过了第二个繁荣期——这便是银色维斯兰的王朝时代。
弥雅侃侃而谈,说的其实是一段人所共知的历史,但在狼耳少女口中讲来,有一种别样的意味,仿佛一段如水安然的时光,在她口下变得栩栩如生。
一条历史的河流,也流淌至今。
午后的阳光行走在小屋之中,映在少女的侧脸上,宛若凝脂,透着浅浅的光。但弥雅似无察觉,只继续说道:“拜恩之战后不久,ve正式解体,之后又再次重组为三个公会,ragnarok,月尘与天选之子,也正是从此时起,为国内赛区两个阵营的分离埋下祸根——”
方鸻能理解这段安静的讲述。
一方是由ve出走人员所建立的蔷薇十字军、弑神者。
另一方是原ve联盟解体之后形成的ragnarok,月尘与天选之子三大昔日同盟,两者的理念从一开始便尖锐对立,又如何能够和平共存?
这其实也就是彩虹同盟(蔷薇十字军、弑神者)与弗洛尔之裔(昔日同盟)的历史的来由,弗洛尔是考林—伊休里安神话之中的复仇巨人,昔日同盟以此为名,夺回昔日ve联盟至高无上地位的意图一目了然。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
在此后的十年之中,这顶桂冠会为一位蔷薇十字军的出走者——银色维斯兰所夺,这个蔷薇十字军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也是秉承了前者的理念。
至此,彩虹同盟在这场争斗之中先下一城。
其后十年,由于银色维斯兰一家独大,风华一时无二。
在这样的现实之下,弗洛尔之裔也不得不采取保守策略,但两者之间的斗争,其实没有突破一条底线——这也是国内赛区内部竞争的需要,各方皆默许了这样一个事实。
讲到这时,弥雅才回过头:“你听说过圣约山事件吗?”
方鸻心中一跳,点了点头。
“从几年前开始,银色维斯兰逐渐走下神坛,”弥雅说道:“弗洛尔之裔转守为攻,两者之间的斗争趋于白热化,而圣约山事件,正是在这样背景之下产生的。”
方鸻楞了一下。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并不太了解当时的内幕,虽然众说纷纭,但并没有一个肯定的结论。而弥雅这么言之凿凿,让他听来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但仔细思考之下,似乎又不无逻辑。
“当时禁赛者背后所属的公会,其实并非是彩虹同盟所属,只是双方在斗争的过程之中,这些人被当作了消弭威胁的牺牲品,”弥雅说道:“这一事件表面名声不显,但其实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因为沉默大大多数往往不会开口,只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意见。”
说到这里,弥雅神色不改,方鸻则皱了皱眉。
他听说过这段历史。
那之后抗议豪门公会一手遮天的运动浩浩荡荡,并促成了国内自由选召者的第二次繁荣期,loofah也是在这个时节出现,并成为孤狼的一段传奇。
那之后大大小小的小型个人与团队组织如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其中更是诞生了第二世界的一个先例——那便是第一个不是发自于艾塔黎亚,而是直接出现于第二世界的自由公会——圣约山组织。
其实这个公会的名称,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正是从这一事件起,超竞技联盟因为这一次不义之举而失去了正义的根基,上下的分裂由此诞生,对立的情绪蔓延到更广的领域,公会亦失去了广泛的民心所向。
弥雅轻声说道:“时至今日,国内赛区在对外对抗之中的频频失利,其实亦早有根源——”
“争夺资源的失利已经逐渐引起了上面的重视,军方的介入其实就是一个前兆,超竞技联盟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为了挽回局面,他们不得不提前启动一个早年之间定下的大计划。”
“大计划?”方鸻一愣。
“寻找第二星桥——”
方鸻张大嘴巴——他心中有一种恍然的感觉,原来如此,星桥亦是大陆桥另一称呼,而ve联盟第一个为选召者开辟了第二世界的历史人所共知,十年王朝的基础也由此而奠基。
新世界孕育着无限的机遇,第一个前往新世界的赛区与公会,自然也能从中获得难以想象的好处。
“寻找第二星桥的历史久已有之,原住民的行动比我们早得多,”弥雅的声音很轻,像是远远的风,出过窗檐的风铃:“但选召者更有纪律性,行动力也更强,我们从他们手上继承了久远的资料之后,反而在这上面更进一步——”
“各国其实早有寻找第三世界的计划与准备,而且十分周全,最近十年以来,也迎来了逐渐成熟的时机,”她继续陈述:“有人已经从渊海长卷之上解读出——通往第三世界的关键,其实在于努美林精灵留下的圣物。”
她看向方鸻。
方鸻已经完全怔住。
原来,这才是那场长夏之战的由来。
而黎明之星,也由此而覆灭——
他手在被单下握成拳,一时竟无法开口,原来大家不过是身处于这个巨大漩涡之中的一枚棋子,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这是何等的悲哀,他们毫无价值地置于棋盘之上,却还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而那些大公会与主宰这一切的人们,不过是形同冷漠的赌徒,阴冷地注视着桌面上筹码的增减,并不在意那背后代表的是不是一个人全部的努力,皆化为灰烬。
或许他们太过弱小,这就是他们成为棋子的理由。
弥雅静静立于阳光的背面,看着方鸻脸上不断变化的神情。
他或许努力装作成熟,但骨子里仍是少年的天真,但归根结底,他们其实是一类人,所以她也无法评述对方什么。她想了一会儿,才静静开口道:
“长夏之战是第二世界一次冲突的延续,在长夏战争开启之前,在第二世界昔日同盟与彩虹联盟的征伐早已如火如荼,你知道年前发生的事情吗?”
方鸻楞了一下,摇了摇头,那时他应该正在星门港,那此后半年对外面的消息都了解不多。
“在去年的一次攻势之中,弗洛尔之裔为了打破僵局,开辟第二战线,他们向湍流之丘的一个小公会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他们在开战之前并入弗洛尔之裔,并让出侧线进攻的道路——”
“但那个小公会,断然拒绝了昔日同盟的无理要求。”
“不过弗洛尔之裔,也并不在意一个小公会是否同意自己的要求,因为对方若不同意,它也一样有办法让对方就范。”
“这样的事件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只是这一次,后续的发展却超出了每一个人的想象。”
“因为那个小公会的名字,叫做圣约山——”
“在弗洛尔之裔宣战的那一刻,无数自由选召者与冒险团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了圣约山,甚至一些中立公会也选择了站在正义的一方,他们将这场战役,称之为圣约山保卫战。”
“我与我的公会,bbk联盟,自然也加入了这场战斗。”
方鸻怔怔地看着弥雅。
原来她真的是那位海之魔女。
可她为什么会以罗塔奥之民的身份,出现在第一世界?
弥雅继续说了下去:“作为中立公会的一员,我们站在了圣约山一方,我们所有人在这场战斗之中赢得了一个奇迹般的胜利——让弗洛尔之裔的大军在三个月之间难以寸进,眼看超竞技联盟所规定的休战期在即,胜利似乎已在眼前……”
“但正是这个时候,我的公会,bbk忽然反戈一击,宣布加入了弗洛尔之裔——”
“这样一来,留在圣约山的我们,便成为了身份尴尬的存在。”
“那些昔日与我们并肩作战同伴,此刻却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好在看在战友的情谊之上,圣约山的人们并没为难我们,而是打算礼送我们出境——其实有些时候,自由选召者们就是拥有这样的气度,往往比那些大公会更具有英雄气概。”
“但英雄,多半是悲情的。”
说到这里时,弥雅罕见地静了一会。
“谁也没想到,我们的小队之中,有人背叛了我们,他们在暗中破坏了圣约山的城市之心,从而导致防守结界失效。”
“当圣约山的人察觉到这一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那是无数人三个月以来竭尽全力的努力,在此毁约一旦。”
“此刻解释已经苍白无力,等待我们的只有一场死战。”
“我的队友一个个倒下,而圣约山附近的复活圣殿皆在对方控制之下,我知道复活也无意义,”弥雅银色的眼底,似乎仍垂映着当时的光彩:“就此一死,以谢其罪,似乎也理所当然——但只是,我想要找到那些背叛了我们的人,问问他们公会为什么会作此决定?”
“所以在那一刻,我用失去龙骑士身份为代价,选择了重生在艾塔黎亚,并重构自己的角色。”
弥雅安静地看着方鸻。
而方鸻还沉浸在这段描述的震撼之中——
“所以有了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个样子,”她轻轻拨了一下自己银色的尖耳朵:“我的这个形象,是为了纪念我在圣约山的一位同伴,而我听说在那之后,他们已经失败。”
她的语气很安静。
但述说的是一个无奈的事实。
“我则凭借对于bbk联盟的熟悉,潜入到了杰弗利特红衣队之中,当然了,那时他们已是弗洛尔之裔的一员,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公会,”弥雅答道:“后面的故事,一如你所知,我知道戈尔工遗迹之中潜藏着海林王冠的秘密,那是弗洛尔之裔从圣约山得到的东西,本就不应当属于他们——”
“那把星匕首……”
方鸻静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是我从第二世界带回的唯一一件东西,它是一枚特殊的龙魂水晶,据说采用了一种古代的技术,能够引起海林王冠的共鸣。”
“那并不是我的龙魂水晶,也从未有人能激活它,但它至少具有龙魂水晶相同的力量,那就是让持有者可以复生一次。”
“我将它交给你,的确是希望你能引走那下面的守护者,给我时间去关闭控制它的中枢——”
弥雅看着他,阳光穿过她的肩头,在空气中形成的丁达尔现象,在尘埃之间游移不定。
“所以,这是我欠你的一个道歉。”
“而我也没想到,那里面会是一个死寂区……”
方鸻沉默了片刻。
他其实明白,黎明之星的事与弥雅并无太大关系,命令是由杰弗利特红衣队下达,幕后的一切也是弗洛尔之裔主导。他当时用星匕首引来的敌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救了他们一命。
否则他们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死在秦执等人手上。
她也只是一个临时的潜入者。
假设她事先并不知晓一切,那么也就说不上对于黎明之星的欺骗。而她唯一的隐瞒,或许只是对于他的——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但都已铸成过错——
方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天大的误会。
他并不是依靠星匕首复活的,若非是如此,他恐怕已经等不到今天的这个故事了。
等他回过神来,才愕然地发现弥雅微微俯下身子,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胸口——那个原本的伤口,而今早已弥合,但心中的伤痕,却深入骨髓。
狼族少女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轻轻皱起眉头。
那里一定很痛。
以至于留下的裂痕,也再也难以弥合——
方鸻静了片刻,才问道:“那之后呢,你找到那些叛徒了吗?”
弥雅没有回答,直起身来,交给他一枚传讯水晶。
那水晶上记录着一月左右的一则消息:
‘bbk联盟高层大规模人事变动,疑有人员出走——’
然后是同一月的另一则消息:
‘bbk联盟宣布加入弗洛尔之裔——’
再往下拉,赫然是这个月的一则消息:
‘海之魔女出现在塔伦——’
片刻的沉默之后。
“我在塔伦找到了一些人,虽未尽全功,但也了解到了一些事,”弥雅才开口道:“我找到你,其实也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事……”
“我已经打算与小白一起前往第二世界。”
她停了停,然后才轻声问道:“艾德,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方鸻抬起头来,竟然怔住了。
若是在黎明之星之前,这位狼族少女如此向他发出邀请。
他心中或许是千肯万肯,甚至也想也不想,也一定会答应。
但现在,他心中却有了责任,在这个世界之上,有他许应过的承诺,丢下诺言一走了之,那不是他的个性。或许,对于过去的误会,他心中已经渐渐放下,但此刻——
方鸻却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他不再是过去那个了无牵挂的大男孩,而渐渐成长为了众人眼中值得信任的队长。
他会前往第二世界,但并非此刻。
方鸻抬起头来,因为他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那规律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只让他心思一阵恍惚。“请问,可以进来吗?”
门外,正传来希尔薇德礼貌的询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