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武安侯与楚国夫人离开紫宸宫,圣上原道武安侯身上伤重,出行不便,要留武安侯在宫中休养一段时间再走,但武安侯道身为外男,实不敢常居宫中,圣上也不再强留,命两名太医随武安侯离开,随侍武安侯,等到武安侯伤愈再回宫,并赐下大量珍贵药材。
马车自紫宸宫驶出,至京中青莲巷温宅前停下,温羡今日休沐在家,听到车马声响,即出门来迎,与妹妹一同扶着明郎下车。
前日天色初明时,他见明郎突然奔走出去,而室内的妹妹宛若木雕石像,静对着瓷瓮里一张模糊了字迹的纸张,垂泪不语,无论他怎么问,都不肯说发生何事。
他心中担忧,但身为人臣,随着时间流逝,不得不离开家里,前去官署,等到他为此悬心了一日,黄昏时回到家中,林伯却告说武安侯出事,宫里来马车接小姐入宫去了。
温羡更是心忧,至第二日去翰林院听同僚议论,才知明郎击鞠摔马、昏迷不醒,他为此担心不已,更可想见妹妹是如何忧惶惊惧,一日一夜心神不属、寝食难安,好在不过一日,明郎人已苏醒归来。
温羡一边扶送妹夫回房,一边暗观妹妹神色,看妹妹不再如前日所见失魂落魄,而是眸光沉定,温柔关切地望着明郎,明郎亦是温柔看她,眸中满是眷恋爱意,就似之前他们二人之间那场不为人知的“争执”,从不存在一般。
明郎人在此地养伤的这段日子,温羡在旁瞧着,他们夫妻二人琴瑟相和,又如从前一般恩爱,明郎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平日里在园中走走时,妹妹总是小心搀扶着他,臂挽臂,手牵手,一边慢慢地闲走,一边共赏园中美景,轻声细语,眉眼带笑,夫妇之间形影不离,正合“如胶似漆”之语。
如此过了近二十日,御驾回京也有了十一二日,这日温羡自翰林院归来,听仆从说小姐姑爷都在厨房,走近看去,见妹妹人在掌勺,妹夫明郎在旁转来转去,一会儿帮递洗净切好的蔬菜,一会儿帮拿油盐酱醋,全凭妹妹“吩咐”,热火朝天的炒菜气氛中,忙得如只嗡嗡直飞、忙着采蜜的小蜜蜂,而妹妹,就是园中最香最艳的那朵鲜花,几要叫明郎这只蜜蜂,彻彻底底地甜溺其中了。
温羡静站在厨房外,无声看了一会儿,抬步离开,回到自己房中,换下官袍,洗净手面,来到画案前,舔毫执笔,如常继续描画那幅未完成的《琴川四时卷》。
如此细画了一段时间,暮光淡去,天色渐黑,室内也变得暗沉无光,温羡放下画笔,正准备点灯,忽见妹妹来到窗边,人站在蔷薇花树下,隔窗笑唤道:“哥哥,该吃晚饭了。”
将暗未暗的天色下,此情此景,令人一个恍惚,竟有一瞬以为是在琴川家中,温羡微恍了恍神,含笑道:“好,就来。”
清蒸河虾、江瑶炸肚、炙鹌子脯、蟹黄豆腐、同心生结脯、玛瑙糕子汤……温羡望着满满一桌子菜,惊讶笑问:“怎么做这么多?是为了庆祝明郎身体大好吗?”
明郎与妹妹相视一笑,而后举杯对他道:“也因我与阿蘅将搬离这里,临走前,一同亲手烧桌好菜,感谢慕安兄这段时日的照顾。”
温羡微微一怔,抬臂与明郎碰杯,笑道:“那这杯酒,我该贺你们乔迁之喜了”,又问,“打算何时搬走?”
明郎道:“明日。”
温羡看了一眼正在剥虾的妹妹,“……这么快?”
明郎笑道:“已经打扰多时了,再叨扰下去,心中过意不去。”
温羡问:“明华街那边的房舍,已经修缮打扫好了吗?”
明郎点头,“日常家用的物事,也都置办足了,慕安兄无事时常来坐坐,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温羡笑着说“好”,看着妹妹将那只细细剥出的雪白虾肉,蘸上一点鲜亮的酱汁,放到明郎碗前的小碟上,自饮了半口酒道:“原以为阿蘅今年要在哥哥这里过寿,看来是要在新家过了。”
阿蘅闻言恬恬一笑,“记得哥哥之前说过,要送我一份亲手制作的贺寿礼。”
“……哥哥大意,不小心将那份贺礼做坏了……”温羡道,“你想要什么,告诉哥哥,哥哥另做了送你。”
阿蘅摇头,含笑望着他道:“对我来说,哥哥平平安安,身体康健,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时渐戊正,厅外夜色如墨,厅内膳桌上的美酒佳肴,渐被用至尾声,仆从上来收拾,妹妹、妹夫挽手回房,温羡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画案上的《琴川四时卷》,才绘到秋时,萧萧黄叶,红枫白石,这幅画,原要作为赠予妹妹的寿礼,但现在倒不必了,阿蘅之前说“宁愿没有遇见明郎”,可终究,还是选择与明郎一起恩爱度日,那这幅或会勾起她思乡之情的《琴川四时卷》,也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了。
温羡手掩了这幅还未画完的画卷,听外头人声喧阗,是侍鬟仆从在帮小姐姑爷收拾这里的东西,温羡人走出去,望向那处门窗大敞、灯火明亮的所在,遥遥见妹妹似被地上箱笼绊了一下,人将倒时,被明郎眼疾手快地拢入怀中,将她抱坐在椅上,似是让她不要忙碌,而后自己领着侍仆收拾东西,一会儿捧衣放入箱中,一会儿将书卷收入匣中,不时与妹妹相视一笑。
温羡负手静看了一阵,走至园中,耳边听着隐约的笑语声,扶着秋千绳缓缓坐下没多久,见林伯一手抱着空花盆、一手拿着铁锹经过,问:“这是做什么?”
林伯回道:“小姐说园中的栀子花开得很好,想移栽两株,种在新家园子里。”
温羡“哦”了一声,“去。”
林伯“是”了一声,人将走时,公子又唤住了他,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吩咐道:“得空时,去果匠那里看看枇杷种,我想在那里种株枇杷树,品种要与家中一样。”
前段时间公子无辜蒙冤回府后,林伯隐隐感觉公子似是心有退意,还曾低声慨叹过,“京城乱花迷人眼,愿与阿蘅同回琴川,常赏四时之景”,这会儿听公子说要种树,看着又像消了退意,决定长居于此了。
林伯含笑应下,又道:“家中的那棵枇杷极好,结出的果子柔软多汁、酸甜可口,纵是外头卖的也比不上,要找一株比得上它的,可不容易。”
公子淡笑道:“不急,慢慢找,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当初冯贵妃落水流产后,母亲姐姐等,便是如此宽慰她,在她卧榻养病的这段时间,她不便侍驾,圣上亦无新欢,待皇后娘娘一如从前,尊重而薄宠。
如今回到京中皇宫已有十几日,冯贵妃人也已完全康健,可圣上却一直没有召幸,虽着人打听着,圣上也并没有去皇后宫中,或者召幸了其他妃嫔,但冯贵妃还是心中惴惴,这夜亲手炖了冰糖血燕,提了食盒,乘辇往建章宫去。
内监通传后,冯贵妃得召入内,一直往殿中深处走,见圣上正坐在寝殿窗下剪纸,一手持拿小银剪,一手攥着一方折叠的红纸,认真到剑眉微皱,紧盯着红纸,小心翼翼地“咔擦咔擦”,足下脚踏以及黑澄金砖地上,都落满了红色碎纸屑,宛如年节时放炮仗般。
冯贵妃按耐下心中的惊讶,屈膝请安,皇帝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坐。”
冯贵妃将食盒放在黑漆榻几上,在榻几另一端坐下,好奇地盯着圣上剪纸的动作看,皇帝见贵妃盯着他看,道:“朕不会剪这玩意儿,贵妃会吗?”
冯贵妃浅笑摇头,“臣妾哪里学过这个?!”
她从食盒中取出那碗冰糖炖血燕,柔声道:“陛下每日为国事操劳,当保重龙体,这是臣妾亲手炖的血燕,请陛下趁热用一些,补补身子。”
皇帝道:“贵妃有心了。”
侍立在旁的赵东林,眼神示意弟子上去验毒,小内监躬身上前、验毒后退下,皇帝搁下小银剪,持勺吃了一口又放下,重又拿起剪刀,继续与那方红纸“作斗争”。
温热的冰糖血燕渐渐转凉,冯贵妃无声在旁瞧了一阵,轻道:“夜深了,陛下该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呢。”
皇帝道:“贵妃总是这样关心朕。”
冯贵妃婉声道:“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要时时念着陛下。”
皇帝垂眼剪着剪纸问:“贵妃喜欢朕吗?”
这还是冯贵妃第一次听陛下这样问,还问得这样直白,她一怔后,微红着脸道:“臣妾自然喜欢。”
皇帝问:“贵妃喜欢朕什么呢?”
冯贵妃低头含羞道:“陛下是大梁天子,九五至尊,自然是处处都好,臣妾也处处喜欢。”
她说完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圣上问话,抬头看去,见圣上眉宇沉寂地望着某处,将手中那方剪了大半的红纸揉了成团,随手掷入了冰瓮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通过日谢雷液,感受到了日凉的趋势……养肥?考试?挠头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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