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曾听母妃说,我出生在大雪纷飞的腊月。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厚雪封路,民不聊生。
于是,那年吴国第一次遭受雪灾。
我伴随着父皇的忧愁和百姓们的愤怒怨恨而生,一度被认为是不详的人。
尽管母妃严加管教宫女太监,从不允许他们在我跟前说外界的怀疑,可是我却不傻,趁着侍卫轮换时,我悄悄的躲在廊檐底下,听他们闲时的嚼舌根,便轻易了解的一清二楚。
这些刁民,惯是喜欢把这些自然发生的东西怪在特殊的人身上,从来没有思考过天地玄黄的变化,愚昧无知,我自然没有放进心里过。
他们不喜欢我,我也并不喜欢他们。
但不论如何,这个说法却一直跟着我,直到我六岁。
那年,太傅在御书房问学,我以一篇《长安上元赋》惊艳四座,也成功惊动了父皇朝臣,让他们震惊感叹,更满眼的难以置信。
那时,我不懂他们眼中的惊讶,只觉得真是大惊小怪。
但是渐渐地,感觉到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目光注视,那些目光渐渐从嫌弃、讨厌到恭敬、佩服,老实说,我还是勉强能够接受的。尤其是当我发现这些注视中,还有着父皇的视线时,难以控制的,我也不知为何,渐渐的开始学着挺直腰杆,装乖做巧,欣喜的接受他的打量。
可能,乖巧懂事的孩子的确容易赢得父皇的喜欢,我慢慢发现,他来母妃这里时,不再是一味地忽视我了,偶尔也看我两眼,似乎带着点儿期待的模样。
于是,我便越来越努力,渐渐在诸国中崭露头角,获得了“天才”、“小神童”等称号,震惊诸国。
年少时,我最喜欢的便是在御书房中看书,斜阳顺着窗户照射进屋内,暖暖的光芒印在身上,往往一看便是一整天。其次,便是去长安城附近四处游玩,亲自去检验书中写到的地方,往往看到有趣之处,恨不能亲自到达。
那时书中,让我一直心心念念的一个地方,是隔壁的一个大陆。
听闻,叫做麒麟大陆,和我们的大陆一样地域广阔,却民风富饶,歌舞升平,从来没有过任何战争。
他们的王室不喜欢打仗,更不关心王位,只爱歌舞娱乐,因此,为了让大陆有所继承,才将家里的四位兄弟都分了出去,各继承一国,负担百姓们的日常生活,由一位厉害的将军负责总兵力,稳稳的守护着四国。
世人皆称那里为天上人间,百姓安居乐业,日夜酒池肉林,歌舞升平,娱乐业更是一绝。
我一直不信。
皇室一贯被人说是勾心斗角不断,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皇位权利,哪里有不爱权利,上赶着推辞的?只因为区区歌舞?
因此,我一度曾决定亲自去查看一番,恰巧那时他们大陆进行盛会,于是,我想父皇求情,想去见见世面。
却没有被应允。
母妃和皇兄都担心路途太远,我一个人,不够安全,父皇也不想让我离开长安,只说有事要做,因此,我只能作罢。
麒麟大陆盛会之后,许多人都说那片大陆上也出了一个天才。
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善武,还做的一手好生意,和自己并称为神童,叫做“怀瑾公子”。
我很不服气,但是却亲自见识不得,只偷偷的记住了去那片大陆的路线,想着,等我皇兄登上了皇位,我一定要好好的去看看,倒要和他比一比,看谁才更厉害。
轻松地时间并没有多久,没几年,母妃便得了重病,仓皇间离开了人世。
那时,我还不会哭,也觉得哭实在是太丢一个男子汉的面子,于是,只傻傻的扑在床榻旁,一遍遍的抚摸着母妃的墨发,心里不断的劝慰着自己,母妃不想看到我难过,要坚强,不能被人小看了去。
然而,这件事却也成为了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母妃死了之后,父皇哀伤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情绪也一直很消极。
我也渐渐的不再说话,因为,听我说话的唯一的人已经没了。
世人皆蠢钝,他们带着充满了利益的眸子而来,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性,从不拿真心对我,只是奢望着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往往还没开口,就已经暴露无疑。
而我,也从不屑和他们交心。
随着年龄的增大,父皇的性格渐渐开始变了。
母妃死后,他开始暴躁易怒起来,喜欢血腥和杀人,往往一怒便是整个家族的噩梦,宫里的人都开始避着他,我却不怕。
因为母妃,我向来在宫中受尽了宠爱,即使父皇再生气,看到我的面颊时,都会微微一滞,透过我的样貌,去回忆那个我们两人都最爱的女人。
诸侯国辩论赛上,我本不想参加,俗之又俗,无聊至极。
然而,吴国大臣们一个个战败下来,我国面上实在是挂不住,让人不由的愤怒。我只能出战,却没想到一下子名扬四海,靠着自己的口舌便使他们无话可说。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会说话,得胜后,便得意不宜的拿着自己得来的筹码,去跟父皇炫耀装乖。
却没想到,听到了一件让我全身冰凉的话。
我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仿佛你半夜和最信任的父亲、兄弟睡在一起,毫无防备,却突然在怔醒之后,听到他们在商量如何将你清蒸或是红烧一般。
那是一种细思极恐,更是一种天雷轰顶,打破了你至今为止全部的信仰与观念。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禁内心问道。我自认,从未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乖巧敬人,即使在心里偶尔不屑蠢人,也从未表现出来过。
而这种仿佛一下子从光明掉落至黑暗的过程,让我的心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寸寸断裂。我被肮脏黑暗的泥沼层层包裹,只剩下了怀疑和仇恨。
我知道,皇兄看见我了,我也一直在等着他跟我解释,说那晚我听到的,只是骗人的。
可是,第二日看到他依旧是装作一脸无事的模样时,我的信任也在层层断裂。
你们想杀我?
只是因为认为我会夺位?
那为什么不亲自问一问我?
其实,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必定立马弃了这冰冷的皇宫,去另一片大陆上寻找神秘,而不是在这里呆着装傻充愣,如同一个戏子一般,让人可笑。
没有人来问我,甚至都没有人试探我,他们似乎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只相信着自己的判断。
我渐渐的开始怀疑自己可笑的一生,虚假的皇宫,虚假的亲情,虚假的我。这么多年里,我到底有多蠢钝?又抱着多可笑的奢望?像个笨蛋一样在空空的追求?演戏?
我不服气,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这么傻?
你们却置身之外看笑话?
于是,我开始叛变了,我利用着自己的手段、口舌,将他们那个阵营里的忠臣一个个整死,换上自己的人手。
意外的,很容易,简直容易的我都感觉到无聊,更可笑的是,当这一切我做完了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
果然可笑,蠢死了。
没有意外的,皇兄登位之后,就立马把我给关进了大理寺,对外则声称我已经死了。
呵,他若是把我杀了,我可能还要称他一句敢做敢担,但是,他却只知道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再见任何人,以为这就可以保住他们肮脏的秘密。
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既想要拿到权利,又想要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认为只要退后一步,便可以对天地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到了大理寺,我一关就被关了八年。
无聊到死。
不过方寸的地方,极少的书籍,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没人和我说话,更没人和我交流,一日日的,空虚和无聊简直让我过得发狂。
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顶都难以入眠。
太无聊了,日子仿佛一下子变得十分漫长,漫长到你可以一钟一钟的自己数时间,漫长到你每天除了睁眼就是闭眼,漫长到这一屋的东西你都快要看吐了,但还是要在这里呆着,日复一日。
偶尔心情低落,我会想,这人生,到底有何意义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着呢?
那些年少时候的开心憧憬,那张扬的天下尽在手中掌握的狂妄,简直如同前世的梦境一般,虚假的像是天上的月,从来都没有一点儿的真实性。
哪怕,我已经渐渐的控制了天下。
一日日过去,我无人说话,竟然渐渐的丧失了说话的功能。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开始发不出音来了,平日用不到嗓子,声音竟然开始沙哑起来,渐渐退化。
跟随着退化的还有我的腿脚,他们走路太少,脆弱的简直像是一捏就碎,如水晶一般。
我知道皇兄的意思,他无非是想把我养废,让我自己看着我全身的力量一步步弱下去,变得平反而用书。
可我,我却不甘心。
我开始自己跟自己谈话起来,一次次的回复自己,空荡荡的房间内,一说我便能说一整天,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本以为,这无聊的生活要一直持续到我的人生结束,但是,突然有一天,生活却开始出现了变数。
魏若水?这是谁?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也不是长安四大家的人,居然搬到了隔壁的地字号房间?
这个小女孩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是,我设立的戈薇案、奎林将军案竟然都被她一一解决了,也在无形中,慢慢破解了我对二皇子和王家设下的局。
我觉得有趣,这种计划之外的事件让我感到新奇。
于是,我停下了动作,安分的看着魏若水一个个破解我的案子,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棋逢对手的感觉。
八年了,第一次如此有趣,于是,我将太子妃的案件也抛给了她,却没想到她居然举一反三的查到了楚家身上,真是反应极快。
我无奈的看着自己种下的果,长安萧家已被她整垮,若是楚家也暴露了,那我的计划便会真正的被打乱。
于是,我只能提前发动战争,虽然准备的还不够完善,但是却也足够颠覆吴国了。
我将长安城关了起来,一步步的命令实行下去,心里却平静如水。这样的计谋已经在我脑子里过了不下百遍,哪个人有哪个反应,我都猜测的一清二楚,更遑论其他的东西。
至于百姓的生死?那与我何干?
耐心一步步被瓦解,我也终于等不及了,攻破皇城的那一日,我特意带上了我所有的东西,因为,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战,若是计算的对,可能便是我最后的一日。
其实我所有的东西就一件,还是母妃留下的,便是怀中一直带着的一个银镯。
那是我百岁宴时,母妃亲自给我的东西,也是唯一一件留给我的,不属于皇家的东西。
上面刻着一个“宝”字,是我的小名。
雪纷纷扬扬的落下,一如我多年冰封的心。终究,我还是看到了初雪,如愿以偿的,葬在了风雪之中。
我想,我可以安静的结束这一生了,不带着任何人的牵挂,不带着任何人的感情,只剩下唯一的,对这世间的记忆。
冰冷,而柔软,落地无声,却白皙公正。【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